第194章

  二人渐渐走远了。
  雨声渐大,于是她们的声音模糊在朦胧水汽中,宴安听不真切。她只遥遥迢迢地看见两把油纸伞在廊下摇曳着,似池塘里两朵白色莲花。
  那一日,游扶桑没有再来弦宫。
  也是王女第一次走出弦宫,走进游扶桑的宫殿。毕是新殿,在初春里便显得有些萧瑟,简简单单一个回廊,通向高处观星台。
  宴安攥紧了衣袖走近,却看游扶桑跪坐在台上浑天仪前。雨仍旧在落,浸透了游扶桑素纱的道袍。宴安赤足踩过冰凉的青砖,走近一些,盯着游扶桑,手搭上盘旋而上朱红阶梯的顶端,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上面的螺钿。
  “殿下。”
  游扶桑没有转头,却这么唤她。
  那声音是难得的温柔,游扶桑向她招了招手,“今日教殿下观天象预知天气,如何?”
  宴安犹豫片刻,拽着裙裾,走到游扶桑身边。
  她坐在与游扶桑一臂之外。
  游扶桑掌心升起灵力,在二人落座之处升起伞似的屏障,罩在彼此的发顶,不受雨点困扰。
  宴安穿得有些单薄,游扶桑便拿出狐氅盖在她身上。一抬手,又幻化出云雾,令宴安身临其境,“殿下,你瞧,倘若朝霞红得发紫,便是将有大雨。若晚霞映在海面,像血色一般,便预示要起风浪。蜻蜓低飞,蚯蚓上岸,蚂蚁搬家,都是天将变的征兆。”
  游扶桑忽顿了顿,凝神道,“我本以为这些天,朝胤不过是遇了暴雨。只是,这潮水都褪得太快,海鸟盘旋不息,山中走兽也躁动不安,怕不只是暴雨,而是……海啸。”对上宴安明显慌张的神色,游扶桑宽慰道,“不过不会太大,殿下不必担心。”
  宴安裹着狐氅,十分讷讷地点了头。
  目光却不在游扶桑面上,而在她琉璃似的玄镜耳坠上。
  耳坠似雨点一般晶莹地跳动着。
  游扶桑于是站起身,离开浑天仪,向外走去。
  她回到居室,在屉柜里取出一个雕花锡盒,打开后是十五块形状精致的杏仁酥,每一块上都烙着不同的月相,从新月到满月,圆缺宛如天上的真月。
  “殿下,尝尝。”
  宴安小心地拈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酥饼入口即化,淡淡的杏仁香在唇齿间弥漫。她安安静静吃完,吃相极佳。
  尔后擦了擦嘴巴。
  宴安没有再拿第二块,而是提起手指,蘸了茶水。
  手指在桌案上行出的笔画转瞬即逝。
  ‘一个月后,便是及笄礼了。’宴安如此写道,‘我听到你与阿娘说,要给我取字。’
  ‘是吗?’
  ‘如’
  ‘是’
  她写下这两个字后,游扶桑有一瞬的失神,眼里的光芒熄了一下,又亮起,居然显出几分不知所措。
  ‘可是’
  宴安又这般写:‘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寡言的王女难得话多起来,却是为了这般恳求——
  ‘弦官大人,我们不要取这个字,好不好?’
  第139章 王女(三)
  ◎殿下◎
  ——倘若宴安不是宴如是,或说不全然是宴如是,那为她取字“如是”,是否真的合适?
  游扶桑是这么想过的。
  倘若她们并非同一人,那这字取得可谓糟糕透顶。
  绝不尊重宴安。
  便是意识到这一点,游扶桑神色一黯,有些懊恼:“抱歉。”
  “……是我突兀了。”
  宴安轻轻摇头,纤白的手指再次划过桌面残留的茶渍。
  ‘不要紧’
  看着游扶桑满眼愧疚,宴安反似觉得困惑,她皱起了清丽的眉,轻拽了拽游扶桑的衣袖,神情似在说,‘缘何这样呢?’宴安的动作极轻,如一片落在水面的柳絮,身体又似一只小猫般轻轻靠近,将脸颊贴在游扶桑的肩头,瞪着眼睛,与游扶桑用口型一字一顿说道,‘弦官大人,不要紧的,我不是生气,你不要道歉。’
  “我……”
  游扶桑欲言又止。
  宴安于是靠着她又摇了摇头。宴安的脸颊轻轻贴在游扶桑肩头,青丝垂落,轻柔地拂过游扶桑手臂,隔着轻薄的衣衫,游扶桑甚至能感受到少女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杏仁的香气。
  游扶桑的呼吸猝然顿住了。
  这样的亲近对她而言是不对的,游扶桑甚至无法去想眼前人究竟是谁,宴安?宴如是?她们……与我……
  游扶桑觉得熟悉又陌生。以这般面容依偎在她身侧,是熟悉的,可宴安是陌生的。
  宴安又拽了拽她衣角,另一只手去蘸茶水,在桌上轻轻写到:‘弦官大人,请继续讲天象吧。’
  可是,游扶桑连指尖都微微发颤,她试图继续讲解天象,话语竟不听使唤起来:“北斗之中最亮的是……是……”她甚至忘记了天枢的位置。
  忘记了北斗为何而名。
  忘记了星河的流向。
  将北斗七星错说成了六星,解释月相圆缺时颠倒了顺序。频频出错,游扶桑停下来重新解释,语气强作镇定,眼底却显然慌乱:“方才是我记错了,应当是……”
  宴安对着她,认真地摇了摇头,眼神似在说‘您不必如此’。她伸出手,稚嫩的手掌轻轻抚摸过游扶桑的前肩,一下,一下,笨拙地安抚着她,‘弦官大人,不必道歉的。’
  ‘弦官大人,不必如此慌乱,我不是怪罪你。我也没有生气。’
  宴安很是沉静,大抵怕游扶桑自责,才如此匆匆加上这么几句宽慰的话语。她想让游扶桑继续讲课。
  游扶桑稳下心神,在观星台上幻化出最浅显的北斗‘勺’,“天枢……位于最前端,勺柄的起点,”她轻轻点向星图,“通常在苍穹里,我们看到天枢与天璇……沿着天枢与天璇连线,延长再约四倍,我们找到北极星,于是确定北方的方位。”
  听讲间,宴安安静地依偎着游扶桑,时不时点点头,呼吸绵长而平稳。微微偏头时,发丝会轻轻扫过游扶桑的颈侧,带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游扶桑低下眼,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这堂关于天象的课草草结束了。
  殿外暴雨也停歇了,宴安赤着足站在高台上,鼻尖微微仰着,似小鹿在山间尽情地嗅着新雨后的新气息。
  游扶桑蹲下身来,从柜中取出一双绣着云纹的软袜。她小心为宴安穿上,指尖触到少女莹白的足踝,如同碰到一片新雪。
  宴安站得很稳,却在游扶桑收紧鞋带时微微晃了晃身子。
  她的手撑住游扶桑肩膀。
  却让游扶桑似吓了一跳。
  游扶桑手上动作顿住,连呼吸都变得极轻。宴安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渗入皮肤,让游扶桑觉得惶恐。
  “……”直到最后一个结打好,游扶桑才轻声道,“殿下当心脚下。”
  ‘谢谢。’
  宴安伸手,在游扶桑衣襟上写了这两个字。
  她写在前襟,最后一个笔画划在游扶桑锁骨。
  游扶桑不着痕迹地向后一退。“臣送你回弦宫。”
  宴安却很快地摇了摇头。
  ‘我可以自行回去。’她用嘴型说道。
  宴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后新风里,很是轻快,恰如小鹿回归山林。
  游扶桑却站在蜃楼画角中,盯着宴安消失之处,神色一动不动。轻轻拨动了耳坠,徐徐开了口,是问:“她真的是……”
  玄镜抢答:“从命理而言,是的。”
  “……”
  游扶桑几乎不知道这玄镜在说什么。什么是“命理上是她”?一个人的灵魂、思想、身体、记忆,缺失任何一个、任何一刻,都不再是完整的她。更何况是经历轮回转世,这般境遇,倘若非说她即是故人,未免牵强。
  ……姑且当作不是吧。
  百年过,她非她,我非我。
  但事已至此,游扶桑反倒平静下来。
  知道得早些,不过是微微失望,实在好过日后才知晓,徒增一场绝望。
  况且,即便不是原原本本的如是,而是与她共享命理的宴安,这副怪病缠身的可怜样子,游扶桑也是放心不下。
  ——倘若真的,眼前人非心上人,身前事非心底事,大不了十年之后,宴安康复,游扶桑离开便是了。
  在山庄里两百年都虚度过,如此十年,并不难熬。
  *
  如游扶桑所言,王女及笄的前一个月整,朝胤断断续续下了数场暴雨,暴雨中,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礁石,轰鸣震耳欲聋。船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暴雨引发了海啸。可这靠近岸边的潮汐却怎么也无法形成巨浪,总是在最揪心关头,被岸边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拦回去。如堤坝,使巨浪减缓气势。海浪于是化作细雨,又零落了。
  渐渐地,潮水退去,留下温柔的涟漪。
  每每雨过天晴,岸边的海鹤花不仅没有被风雨摧折,反而开得更加繁盛。这是朝胤独有的花种,花瓣是深浅不一海蓝颜色,层层叠叠舒展开来,其形貌远远望去便像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故而得名。初春正是花期,蓝色的花海从皇城蔓延到海边,在朝露中轻轻颤动,与碧波交相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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