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宴清知道:“教书例外。”
宴清知确是有些着急了,距宴安及笄不过两月,届时又是一次感官的流失与转换,她怎能不急?宴清知自觉担忧,同时却又几分期待——既有游扶桑在,一切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是以,还真是要让她们尽快熟悉起来才好!
*
翌日巳时,宴安没有出现在弦宫外。
游扶桑早有预料,并不奇怪。
朱红漆门高耸巍峨。游扶桑在弦宫前抬起头,见乌木匾额上书“弦宫”二字,字迹清隽。听闻那是王女十二岁时刻下的。
作为匾额,这字也许略显稚嫩,但作为一个孩子的书法,又实在,显得少年老成。
游扶桑却注意到,这字迹与宴门宴如是的……
绝不能媲美。
只是,毕竟从前宴如是行笔蕴含灵气,笔走龙蛇含气韵,而此刻她为凡人,又有病缠,体弱身虚难以使出合适力道……写成这样倒也情有可原。
游扶桑在心里宽慰,又怕是想得太多,自说自话。
她希望宴安便是宴如是。
——可是,如若不是,又该怎么办?
游扶桑下意识要去唤玄镜。
游扶桑并不许玄镜融入体内,只让其化作两扇镜面耳坠,缀在披散的发间。
天光照射下来时,耳坠如琉璃子般,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玄镜……”
——恰是此刻话未说完,弦宫内,宫人推开了盘龙戏珠的大门。
“弦官大人,请。”宫人道。
门开了,游扶桑瞧见宫内半月形的池塘波光粼粼,红白相间的锦鲤悠然游弋,时而跃出水面,在天光下溅起晶莹的水珠。
游扶桑跟随宫人行进宫内。初春的海风带着咸腥味卷过宫墙庭院,白色的花瓣随风飘舞。雕花回廊绵延如画,朱红立柱上缠绕金色藤蔓的纹样,廊顶悬着贝壳风铃,在海风里摇晃,响声很是悦耳清脆。廊下青石板,纹路细腻如水波流动。
竹篱绕园,最清幽处,是王女的居所。
她们停在门扉前。
宫人不再往里走了,只站在一旁,低下眼,示意游扶桑向内。
游扶桑于是向里走去。
她推开门。
一入室内,宽敞明亮,雕梁画栋,翠竹屏风,横卧室内东侧,屏风里祥云仙鹤舒展翅膀,几乎破画飞出。
走过屏风,内有紫檀木桌案,案上白玉花瓶,其中白梅已近枯萎。陈设简素却见品味;隔扇有山水,晨光穿透扇棂,在木质地板上洒下斑驳的花纹,如流水暗纹流转。
花瓶檀木之后,内室帘幕轻垂。
轻纱薄霭间若隐若现。
铜镜,古琴,壁上悬挂行书,案头摆着半掩的诗集,清风拂过书页。案几鎏金螭兽香炉吐出白雾,盘旋而上。
王女坐在案前,背对游扶桑。青丝如瀑,素色长裙铺散在地,背影在晨光中近乎透明,甚至比那雾香更为轻盈,仿似随时都会消散。窗棂斑驳的光影落在她肩头,于是素净的裙裾绣上,依稀可见转瞬即逝的花纹,如蝶影掠过。
听闻身后有人,宴安不曾转身。
游扶桑墨黑的裙裾掠过地面,在与宴安一步之遥外停住。
宴安的双肩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她局促地伸出手,将青玉案上《潮汐志》又往身前拢了拢。
游扶桑抽出袖里羊脂玉尺,清声道:“今日便讲潮汐与星象。殿下倒是有心,知晓翻找出书册。”
王女未抬起头,执起紫毫,在洒金笺写下“有劳弦官大人”。
却也不动声色将珊瑚笔架横在案几中央。
似与游扶桑隔出一条楚河汉界。
“……”
游扶桑稍皱了眉,“臣不过奉命行事,殿下可不要给臣找不愉快。”
虽自称臣,却无一丝为臣的自觉,语气也不怎么和善。
比起恳请,更像是威胁。
说话间,黑色山茶朵朵簇拥而上,生长在宴安的裙裾边,似荆棘缠绕。
宴安似乎被吓到,抬起墨珠似的眼睛,惶恐地瞥了游扶桑一瞬。
这一眼太似旧人。
可宴如是分明不曾用这般眼神看过游扶桑。
游扶桑也觉得奇异,羊脂玉尺点在宴安肩头,“殿下……”
宴安立即又别过头去。
她不看游扶桑,可眼角还是忍不住瞄回来,似乎在好奇裙边山茶是如何生长出来的,手指轻轻点在花瓣上。
被触碰过的山茶花顷刻如烟云般消散了。
宴安觉得新奇,目光滞留在消散的花瓣上,便看那墨色的雾气又汇聚起来,有如潮水,又如夜晚时分苍穹悬挂的星图。
雾气深浅不一,深色似潮水边缘也似星轨。游扶桑轻轻抬手,雾气充盈在居室之内,宴安顿觉自己身处夜色,头顶是星空,脚下是潮汐。
游扶桑道:“月亮牵引着海水,潮起潮落,便如这天上繁星运行的轨迹。”她以指尖轻划,‘夜空’中立即有一轮明月升起,地上的‘海水’随之涌动,“潮汐遵循阴晴圆缺,每日两涨两落,如同呼吸。”
墨色的潮水在宴安脚下流转,倒映了星辰。游扶桑讲述月亮追逐太阳,星辰如何环绕北极。
一个时辰转眼即逝。
宴安仿佛在听,却又没有回应。
罢了,游扶桑于是想,也是她不会说话。
“殿下,今日便到这里了。”游扶桑轻轻挥袖,夜色与潮水如退潮般消散,室内重归清明。“明日巳时我再来,为殿下讲日月交替。”
游扶桑向宴安欠身一礼,裙裾带起一阵清风,转身离去。
正午的天光正漫过鲛绡窗。
宴安坐在案前,并没有动静。
直至等游扶桑的跫音彻底消失,宴安才从《潮汐志》下拿出一枚鳞光的贝壳。她用银簪小心翼翼拨开贝壳,又执紫毫,在信笺纸上细细书写方才游扶桑课上所讲的一切。
一字不差。
*
那日之后,每日巳时,王女都会在青玉案翻开新的书册,《星轨纪》《月象录》《四海潮信》《天文测算》;也总会有新的物件:荧光水母,琉璃镇纸,潮汐信图,雪浪银笺。
皆是游扶桑来授课时带给她的“礼物”。
墨迹未干的纸页蘸起海水的清香,宴安听得愈发认真,甚至开始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翻开这些书册,借着月光与烛火,描摹这些记载潮汐的图案。
有时候,她入梦,甚至会梦见白日里游扶桑手中如烟似雾的奇异景象。
宴安不错过任何一节课。她虽不言语,在纸上闲聊也少;她不主动求助游扶桑,却在与游扶桑接触时显得不那么抗拒。
那摆在案几中央的珊瑚笔架,到底是挪开了。
又过了许多日子,她开始求助游扶桑。
“弦官大人,这颗星辰为何而名?”
“这几日潮汐为何忽涨忽落?”
“这段时间里不得不出海的渔民,她们该怎么保全自己呢?”
起初是小心翼翼地在纸上写下问题,而后用口型问,再后来,竟会在游扶桑递来书卷时,大胆地掀开她衣袖,在她光裸的手臂上写下,“弦官大人,这一段,我不太明白,你再讲一讲。”
她总是认认真真地看着游扶桑比划星图。
也总是轻轻拽住游扶桑的裙角,等待她答疑解惑。
这个曾经躲在廊柱后偷看的,怕生的孩子,如今会在课后央求游扶桑再多讲一些。甚至有时趁了游扶桑不备,在她手心写下一句:‘弦官大人,谢谢你。’
肌肤相亲时,微微凉意。
宴安像一抔在春日融化的冰雪,渐渐熟稔后,终于带了点初春的雀跃。
那日天下雨,檐前水珠滴答作响,雨水似海水,夹杂咸腥的味道,宴安坐在青玉案前,望着窗外朦胧的雨帘发呆。
宴安久久未等到游扶桑。
反而隔着雨帘,听见宫里回廊二人踱步的声响,似在闲谈。
是宴清知与游扶桑的声音。
宴安赤足踩过地板,匆匆向窗棂靠去。
游扶桑撑着油纸伞,墨色素衣在雨里一身清寒,伞面上水珠滚落,映着她双眼淡然:“王女及笄在即,国君是否考虑为她取字?”
宴清知问道:“仙人可有什么想法?”
游扶桑沉默了许久。
许久。
才道:“我想唤她……‘如是’。”
游扶桑声音轻缓,如同雨水落在竹叶上。
却把宴清知吓得不行。
即便朝胤是南屿小国,宴清知也不过一个小小凡人国君——可也并非不学无术,九州神女宴如是的名号她还是知晓的!
“这怎么可以?”宴清知连连摆手,面露忧色,“避讳不说,这字儿忒大,我不敢要!”
游扶桑打断她的话:“一身吉相怪病,及笄取字便是要‘大’才行。”
宴清知于是叹道:“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