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分明摔得极重,那女子却愣是一声不吭。
  鬼新娘踏着血色的雾气冲上前去,掐住青衣女子的脖子,将她一把提起,又狠狠掼在地上!
  青衣女子挣扎着爬起,又被无形的力量抽打得连连翻滚。她蜷缩成一团,发髻散乱,灰扑扑的衣裳沾满尘土。游扶桑却注意到,她虽满身狼狈,但眉宇间依稀清贵之气。
  是她吗?
  游扶桑在心里问。
  玄镜也在无声地回应道:是她!宴清知!但别这么势利只救她一人嘛,她也会怪罪你的!
  ……太麻烦了。
  游扶桑叹了口气。
  游扶桑轻抬了手,一片黑色山茶花瓣飘落在青衣女子身前,替她挡住鬼新娘的第三次进攻。
  青衣女子在漆黑的茅屋中警惕地看着她们。
  游扶桑几步上前,向她伸出手:“站得起来吗?”
  这宴清知显也是个倔强性子,分明痛得咳血了,不露怯,不示弱,不求助,强撑着站直身子,微微扬起下巴,眼神怀疑地看着游扶桑:“多谢……相救。”
  她的声音是清脆中带着一丝沙哑,想来是方才被掐的缘故。她整了整凌乱的衣襟,对游扶桑亦是万分警惕,毕竟游扶桑身上鬼魅之气并不比鬼新娘少。
  即便这般境地,她说话时依然保持了从容与礼数,只是紧抿的唇泄露了几分紧张。道谢后,宴清知不再开口,但双眼明亮,一直机警地观察周遭,大抵在寻找脱身机会。
  但到底是凡人。
  一碗黑狗血后,她也没什么妙招,硬打打不过,只好只好强忍着伤痛,假意镇定。
  宴清知暗暗往袖中摸去,袖中还藏着最后一张驱邪符咒,那是她在寺中向尼僧求来的。可这符咒对付一个鬼新娘都不够,更何况还有个浑身邪气的……
  美人。
  这时美人向她开口了:“宴清知。”
  “……你!?”宴清知大骇,心里恐惧与警惕更甚,“你怎知我名姓?”
  游扶桑道:“这很容易。我还知晓你来自何方,家中有一个未及笄的幼子。”
  宴清知恍然觉得恐慌。修道之人真的这般神通广大?匆匆一面,居然将她家底儿都翻清!
  她来此京城,不过也是为了女儿。十五年前,朝胤的国师断言小女宴安命格奇特,生来便有天人之姿,可惜,虽是好命,但阴阳相缠,好恶相通,越是明亮的烛火,其阴影才越是黑暗;宴安如此命格,恐会招致更大的祸害。于是朝中老臣皆说她过于与众不同,不该继承王位。
  她又询问国师,是否还有解法?
  年迈的国师摇了摇头,只说,或许……修道可解。
  然宴清知身无道缘,朝胤实则也不是什么修道之国,即便她为王储,亦不曾结交什么修士大能。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想明白修道一事究竟几何。
  面对游扶桑的疑问,宴清知只是含糊其辞地道:“是。我有个幼儿,她身有怪病,我前来京城求医。只听寺里老尼说,这病不可医治,只可……改命。”
  疯子!玄镜在游扶桑心里大叫,宴如是可是顶天的好命,要去改命?这怎么可以?
  游扶桑亦微微皱了眉。
  她怀疑地看向宴清知:“你可知改命之事,往往得不偿失?”
  “那,那我该怎么办?”宴清知显得十分脆弱,“她的命格太过突出,恐遭致灾祸,我只想护她平安!”
  命格太过突出……
  游扶桑这才几分理解。
  阴阳相生相克,绝美的佳肴下,蛆虫如影随形。水满则溢,月盈则缺,宴如是的命格过于完满,所以自出生后,每一步都成了下坡路。
  “或许……”游扶桑细细说道,“与其修改命格,不如助她成长得更为强大。常言医人不如医心,你虽身在小国,可国运极佳,人杰地灵,缘何不让宴……你的女儿去修道呢?”
  宴清知困惑:“修道?可我没有道缘,我的女儿如何……?”
  “有或没有,你说了不算。”游扶桑语气淡淡,可神色居然藏几分狡黠,“令爱天资极佳,不论研习何物都会事半功倍。十五岁……虽晚了些,但世间万事只怕不做,而不怕太晚。倘若你有心,总能做得成。”
  话已至此,意思很是明显,宴清知也看得出眼前山茶美人绝非平庸之辈,甚至还有指教之意……宴清知稍稍有了请教的心思,但转念一想,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她从来不怎么信。
  于是宴清知的目光在游扶桑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鬼气上打转,又细细瞧了瞧她眉目,企图看出一点端倪来。
  游扶桑看穿她顾虑,抬手轻轻一挥,周身魔气尽数收敛,手心生出一朵煞芙蓉。
  这煞芙蓉轻盈而流光溢彩,即便在这漆黑茅屋内亦是熠熠生辉。其上重天之气愈发浓郁,只这一朵芙蓉花,莫名让人信服,以为游扶桑绝是正道中的正道,好人里的好人,而非什么歪魔邪道。
  但宴清知还是犹豫。
  事关女儿,她总会多留意个心眼。
  游扶桑于是道:“你若顾虑,不妨让我先与你回朝胤。之后去留,你再做定夺,可好?”
  游扶桑意思很明显。宴清知深觉自己并没有拒绝的余地。以游扶桑的实力,即便她硬要跟去,宴清知也无能为力的——退万步讲,即便游扶桑心怀恶念,要朝胤覆灭,宴清知也是毫无办法的——
  可是抬头,宴清知直视进游扶桑眼底,确不见任何恶意。
  反而,盛满了许多新生的喜悦。宴清知不知晓这喜悦是从何而来。
  宴清知如实道:“你很强大,我却不知善恶,也不敢轻信你。”
  游扶桑闻言,居然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不若我立下天道誓言?”游扶桑抬起手,一片黑色山茶便在手心悄然绽放,花心跳动着幽蓝的火花,“我对宴……,”她在此顿了顿,“倘若我心怀恶意,必受天谴,化为灰烬。”
  宴清知却摇头:“我不懂你们修士的天道誓言。我倒觉得誓言未必可信。”
  游扶桑难得笑了:“那不如这样——”她从衣襟中取出那玄镜碎片,“这是女娲五色石所筑的宝物,也是我新立的器灵,交予你保管。若我有违诺言,你可将它碾碎……”
  玄镜在她心里尖锐地喊道:喂——!!!
  “且慢!”宴清知也打断她,“我不要你拿这么贵重的东西作保证。我只问你一句:你与我的女儿,是不是曾有何渊源?”
  她总觉得眼前人对自己甚是熟稔,仿佛等了她们千百万年……
  她作凡人,不懂这一眼万年的感觉,可转念眼前这人大抵是活了成百上千年的修士,什么万年千年前世今生之类,又并非是绝不可能。
  果然,游扶桑道:“是。”
  宴清知又问:“你们曾经,不是仇敌吧?”
  游扶桑却怔忡一瞬。
  恨海情天不相忘——这要怎么说?她们确是恨过彼此,短刃捅过对方的心房。可她们也相爱过。至少百年前宴如是自戕城门上时,游扶桑爱她。
  游扶桑于是认真承诺:“我对她绝无恶意。”
  宴清知也认真地思索了许久许久。
  久到茅屋里的鬼新娘掉下红盖头,露出骷髅脑袋,她抱着脑袋,快要睡着在漆黑里。
  这茅屋中,还有另六个人在瑟瑟发抖。一个满面泪痕的小丫鬟,一个蜷在角落的绣娘,一个腿软到站不住脚的男小厮,一个不知该说沉着冷静还是魂飞天外的婆子,一个紧抱双膝神情恍惚的管事,最后是一个直打哆嗦的老仆采买。她们不如宴清知那般执着于自救,早在最初便放弃了挣扎,当然,也许有些本着养精蓄锐的意图,便不得而知了。
  鬼新娘在茅屋中蓄了七个人,每三天吃一个,正好在下一个月圆时吃完。
  缘何吃人?新娘已然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这城郊山庄外黑山茶开得很妙,似乎永盛不朽。她细心采之,日日佩戴,心里便有了魔障。她变得有些暴戾,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记得死前,她心悦一人,那人却不愿与她缔结连理。
  于是红烛暖帐里,她抱着那人的头颅,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鲜血染红合欢花。
  死于恶念的人要化作鬼,这是亘古不变的恒理。
  鬼便是要吃人的,如同人吃牲口。
  活得久了,胃口更大,三日吃一人。
  她也不知何时是尽头,吃到后来也有些无聊,见那些凡人吓得屁滚尿流,又或是遇害后有家眷哭丧,鬼新娘也十分困惑。她不是以恐惧或悲恸为食的鬼,她只是很饿。她于是想,某一日,也许会遇见一个修士,修士为民除害,于是将她诛杀了。
  她不想结束,也无所谓继续。
  看见游扶桑时,鬼新娘忽有一种刑期将至之感。游扶桑的魔气将她的鬼气全然压制了,鬼新娘求饶求得很利落。
  宴清知思索了整整一刻钟。
  有游扶桑撑腰壮胆,宴清知陡然直起腰板,神采奕奕:“既然你有此诚意,我可否借您的力,感化这恶鬼,超度她?到时我也算有功绩一件,可凯旋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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