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游扶桑闻言,无言几许,忽笑道:“你倒是会钻空子。”
她的笑很空,不像真心的。
宴清知忽而心里一阵寒意。
电光石火,游扶桑眼底笑意褪尽,那双眸子霎时化作两汪幽深的寒潭。周身气息陡转,无数黑色山茶在空气中绽放,花瓣如刃,锋芒毕露。
“但是我不想,”游扶桑一字一顿,语气冰冷,“实在对不住,朝胤的国君,我的耐心告罄了。”
游扶桑抬起修长的指,轻轻一挑,一片花瓣便擦着宴清知的脸颊飞过,在身后的土墙上斩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游扶桑俯身靠近,声音轻柔却毫无温情:“我没有恶意,却不代表我会一直好声好气地与你商量。换句话说,我确保你不死,不过是为了确保你的女儿不要幼年丧母,心里大创;至于那个母亲是谁,我不关心。”
“……你的目标,果然自始至终是我的女儿。”宴清知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游扶桑道:“不错。”
岂料宴清知忽然挺直脊背,挺起胸脯:“那你便杀了我吧!”她道,“若你真心为她好,就该明白——为母者,宁死也不愿做坑害亲儿的懦夫。你若强来,我必以死明志。你说要让她免受丧母之痛?那我便让她知道,她的母亲是如何为她而死,又死于谁手的!”
游扶桑的神色隐约有变。
“你说得对,”宴清知继续道,声音愈发坚定,“你很强大,可以轻易毁我朝胤小国。那你大可以去做,谁能拦下你?你却如此迂回,曲折至京城外茅屋,与我磨破嘴皮,显是有所顾虑。想必小女宴安便是你的顾虑吧?你在害怕什么?她身上有什么牵掣你的东西?”
“……”
游扶桑忽觉有些头疼。
玄镜则道:她好歹也算国君。国君啊,这点点魄力总要有的。
游扶桑不答话,宴清知壮了胆,直视她的双眼:“我能稍稍看出来,你虽脾气不佳,对宴安的热忱也毫无缘由,令我警惕,但你确是真心。倘若真心为她好,又何必威逼?就算你强行带走她,甚至杀了我,以易容仙术替了我,再回到她身边,也能相处不少时日。而纸包不住火,小女向来聪明,她迟早知晓真相。那之后,你与她之间嫌隙便是天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不如现下坦诚告诉我,为何非她不可?”
“为何非她不可?”游扶桑眼底泛起一丝波澜。
她没有答宴清知,心里却不由自主说:
倘若你也曾敬一人百年,慕一人百年,与她别离于最狼狈时刻,再重逢于不两立之势,与她人心隔肚皮,相互猜忌又相互利用,最后肚皮划开,流一地血,才发现猜忌里藏着一颗半死不活的真心,是她的,也是我的。
倘若你被她害过,切切实实恨过她,重逢后折磨她,见她做了傻事却无法自抑心痛。爱她的理由早就被层层仇怨覆盖了,你也早已记不起昔年宴门的桃林在雨后是何种颜色;恨她的理由却罄竹难书。
于是你选择恨。
可是用匕首挑开她左衽时,胸前的血契总让你想到耳鬓厮磨的那些夜。
血珠从匕首锋利处滑落下来,成了衣襟上的相思豆。
你爱不得,恨不得。
枯井里的合欢树花开又花落。
恨不得,爱不得,直至她死亡,死得风风光光。
往后爱与恨都腐朽了。
游扶桑发觉自己只是忘不了。
便如同这鬼新娘裙上纹路,白骨与腐肉化尽,金线绣的合蒂莲反而愈发鲜艳。
为何非她不可?
“为何非她不可……”游扶桑不过向宴清知答道,“若没有她,我不成我。”
宴清知显然愣了一下。
游扶桑继而轻声说道,“我绝不打扰她的人生,不过将我所学所知皆教与她。如她曾经也教会我许多。你的老臣对她有所议论,我便教她用实力说话。射术,占卜,文论,我都可教好她。”
游扶桑的语气里有久远的温柔,居然让宴清知怔忡,不知为何,鼻尖都变得酸涩。
“我……”宴清知哽咽一下,灰扑扑的衣袖擦了擦眼角,“小女身在弦宫,差三月及笄,我欲为她找一弦宫官,也叫经筵讲官,便是她的老师。仙家,我信任你一次,你切不可辜负了我。”
游扶桑深深看着她,不曾回答。
宴清知再道:“您已知晓我姓名,我却不知道你的,这不好吧?”
“扶桑。”
宴清知于是喃喃:“扶桑?是太阳神的意思吗……”
游扶桑转头而过:“名字而已,没有意义。”
“当然有意义了!”宴清知理所当然道,“如小女之名‘宴安’,便是‘宴安鸩毒’之意,我性子太柔,怕她全然随了我,盼她温和之下另有锋芒。”
游扶桑略一挑眉,不再说话了。
只是心道:其实你性子也不怎么柔,颇有玉石俱焚的毅力。
往后她们如何从茅屋里退开,如何让玄镜吞下鬼新娘,如何放了那六个神智不清之人,如何回山庄作别……游扶桑皆没太多印象了。
她只记得离开京城时,山庄梨花才落白,花瓣似雪覆在枝头。山庄落了锁,游扶桑不知自己何时会回来,只是想,再次归来时,想必山庄枯荣已换,四时流转,藤蔓爬上旧檐,落叶铺满青石,青石下,罅隙里,也不知会不会偷藏一只小猫。
*
朝胤的都城沿海而建,白色王宫依傍山脉,层层叠叠的阶梯直通碧波。城中楼宇多为白墙青瓦,木墀彤庭,远处有渔帆点点,海鸥翱翔。
小小国度,又靠海而生,人头天南地北地流动,这都城里百姓约只是游扶桑所认知的一个小村庄那般数量,三五百。
游扶桑入城时,街道两旁张灯结彩,是朝胤特有的海鹤灯。
国君带回仙人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听闻仙人行至处幽香浮动,似有黑色山茶悄然绽放又消散。
又听闻仙人将作王女帝师。
再听闻,仙人带回赠与王女及笄的宝物,名为“太乙长生锁”,由万年温玉制成,镶嵌北斗七星,锁面刻有“福寿绵长”古篆,锁芯藏有太乙赐福,意在保佑王女长命百岁,岁岁无虞。
百姓争先恐后地围观。
抬高的玉辇里,游扶桑一身玄衣,黑发如瀑。
她与王宫大殿百步之遥。
王宫大殿内,身着湖蓝色裙裳的王女正襟危坐。广袖垂落,裙摆如水波般流动,铺展在鎏金纹饰的玉阶上,阳光透过高窗洒落,映她肩上白色流苏微晃。她的指尖纤长,指甲稍稍绯红,似染了一层极淡的蔻丹,墨色长发以金丝细链挽起;眉眼沉静,如湖面初霁,清澈而毫无波澜。
她抬眼,清澈的眼底便倒映殿外那人离近。
如倒映眸中一点漆。
百步,十步……
玉辇停在殿外。
游扶桑走下玉辇,衣袂微动,眼角有晶莹一闪而过,飘落风中。
于是殿中的王女也猝然愣住。
她只觉心里的湖水倾斜,覆盖记忆的青苔,瓢泼地浇灭了,刻意维持的平静。
第137章 王女(一)
◎相似得近乎失真,便显得荒诞不经◎
王女依旧端坐殿中。
游扶桑停在阶前的刹那,天光滑过云层倾泻,透过了殿堂的雕花窗棂,落进王女的铺展在阶上的裙袖。
于是裙摆波光粼粼,比海更蓝更清。
那副面容分明就是宴如是的轮廓,冰玉唇,秋水眉,鸦青睫,鹿儿眼——可又太过年轻。
年轻得近乎失真,几乎是一朵记忆中尚未成熟的桃花被生生嫁接在了现实里。这般稚嫩的神态倒让这份相似显得十分荒诞不经,恰似有人用错了年岁的墨,将一幅已完成的肖像,涂抹成初稿。
游扶桑低垂下眼。
“殿下。”
她在阶下这样唤道,带着几分不确定。
王女闻声,神色短暂地动了动,却很快收住,她站起身来,视线稍稍掠过游扶桑,最终落在宴清知面上。
她向宴清知微微颔首,未有言语。那姿态端庄沉静,是远超年纪的从容,仿似她才是少年国君。
——尔后便转身离去了。
离去时,一袭海青色织金裙裾似波浪般轻轻漾开,腰间银铃,金玉环佩,皆随步伐发出细碎清脆声响;天光洒在发间的金钗上,折射出点点流光,随她走动,淡淡地晕染。
王女并不与游扶桑有所寒暄。
直至身影消失在殿中回廊尽头。
游扶桑仍伫在原处。
一半宫人跟随着王女离开,又一半宫人匆匆赶来为国君奉迎圣驾。着素雅宫装的女官快步走来,手中托着香炉与茶具,脚步轻盈而不失礼数;领头者向二人福身:“国君陛下,弦官大人,请移驾御花园。”
宴清知随她们去,不过几步又笑出了声:“哈哈,与小女初见碰了一鼻子灰,”她的眼中闪着促狭的光,“帝师大人出师未捷身先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