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什么事?”
“二百年世事变更,这大国的都城虽然还在此处,其名却从‘清都’换作了‘京城’。而此京城郊外,也便是你这山庄之外,每逢月圆,必有鬼新娘出没,专寻落单的活人问路,若是答了,照常归家,可不出三日必见血光。”
“若是不答呢?”
“宴清知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缄默,于是被鬼新娘捉走了。”
“……宴清知是谁?”
这样熟悉的清字辈,其实游扶桑心里早有答案。
玄镜也没有回答,只是反问她:“扶桑城主,你也不想可怜的师妹再经历一次幼年丧母吧?”
“……”
“再说,鬼新娘缘何出现在山庄周围?扶桑城主,那鬼新娘也是以你的魔气滋养的。倘若你不想成为王女的杀母仇人从而被憎恶,你确该去救人。”
游扶桑靠坐回榻上。
救人一事,她大抵是会去做的,又不想被一面镜子牵着走。
有了前车之鉴,她知晓玄镜求她去救人绝不只是出于“救母”的目的,玄镜必然从中得利。换言之,鬼新娘身上,有玄镜需要的东西。
游扶桑于是顾左右而言它,“你说王女诞生于邻边小国,那小国国运如何呢?靠海吗?有山吗?”
玄镜道:“南海的一个小屿国。国运嘛,承天佑运,历代英主明君励精图治,其国度如一块东海璞玉,渔盐富饶,商船云集,四季温润,百姓安居乐业,异邦使节往来不绝。对了,还有宴清知往来京城的事情……”
游扶桑却打断道:“王女还有三个月及笄礼,是吗?”
“是。”
游扶桑于是感慨:“那她真是生在一个,极美的春天里。”
玄镜道:“屿国春暖花开,王女降世在丙辰时,晨曦初现,一夜寒气悄然退散。彼时都城上空瑞气氤氲,山头云霞似火,天际现出七彩祥云。宫中琉璃瓦上忽绽满朵朵桃花,玉阶边,苑里木樨次第吐蕊,金色暗香流转九重。满城百花齐放,似天地为她庆生。”
游扶桑于是道:“听来是个好命。”
望她今生真的可以万事顺遂。
玄镜又道:“扶桑城主,那个,宴清知往来京城的事情……”
可话未说完,游扶桑却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玄镜大惊:“你你你,你去哪里?!”
游扶桑似怪她明知故问,反而困惑:“三月后王女及笄礼,我总不能空手而去吧?”
玄镜大骇,“你别走!我还没说完宴清知……”可恨没有腿脚,怎比得过游扶桑脚下生风,“扶桑城主!”
玄镜鬼哭狼嚎。
游扶桑迈出房门的前一刻,又回头说:“我去去就回。你可以留在这里。”
玄镜又叫:“扶桑城主!“
“好了,够了!”游扶桑也烦,“不要再与我说宴清知的事情了,时辰到了,我自会去的!”
“才不是呢!”玄镜在山茶花里被困住,委屈极了,“城主先把我放出来吧!”
游扶桑嫌烦,抬手,将山茶花收回。
只看山茶花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玄镜却在半空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跌碎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
千钧一发之际,一缕花枝轻轻托住了玄镜,让她稳稳落地。
玄镜惊魂甫定。
游扶桑抬步又要走。
“扶桑城主!”
“……”游扶桑道,“又怎么了?”
玄镜里的“她”摇了摇头:“只是看您颓丧至此,我实在感到可惜。山庄外世事更迭,您与山庄如同凝固,百年如一日地过。您以为山庄内的凝滞才是永恒,厌倦了外界的纷扰变幻。可您看,那些永恒的变迁,才是世间最不变的规律。”
“同一个太阳,她在昆仑山沉下的同时,也在扶桑地升起。她既是日出也是日落。同一轮明月,对东山而言是残月将落,望西岭却是玉盘初升。暮云敛去,晨辉徐来,日月又无穷。”
“只有这些变化,才是生命永恒流转的证明。”
玄镜道,“这山坡上的山茶花零落成泥,那小池塘边细水芙蓉又初绽清颜。有人在此处暮年惆怅,另一处,必有另一个与她少年时别无二致的孩子,踩着绢虎与风奔来,一身杏子红衫。”
也像您与她。玄镜在心里说道,您滞留尘寰二百四十年,几近天人五衰,而在春暖花开的另一方国度,十五岁的王女与宫女们掷金箭、玩投壶、习蹴鞠。盛夏的蝉鸣摇碎窗碧纱,王女赤足踏过浸了冰的玉簟,纱幔漏下碎金。
年轻的王女研习史册,琴棋书画,向母亲学习射术。天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白瓷般的面上投下深绿色斑驳的影,她十分认真,屏息搭弓,箭簇破开百里云雾,正中一朵白色山茶花。
同一时刻。
山庄居室里,黑色山茶悄悄落了一片花瓣。
玄镜话音落下。
游扶桑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第136章 玄镜(三)
◎记忆的青苔◎
“月圆夜遇上红盖头问路,切记莫应声!”
京城西市最热闹的茶楼里,说书人惊堂木拍碎茶沫,从袖中抖出幅泛黄画卷。画中是一位新娘,盖头齐整,末端如刀刻切断脖颈,她的嫁衣下摆,洇着暗红的斑块,似尸斑。
满堂茶客盯着画卷,听说书人又说:“诸位可知道,每到月圆之夜,那披着大红嫁衣的鬼新娘便会现身街头,寻找落单之人问路?若是好心答了,便会三日之内必遇血光之灾;若是不答,就会被她掳走,再无了音讯!”
临窗的灰衣女子垂眸剥着松子,不甚在意,未抬头看。
茶客们议论纷纷。有人说宁可血光之灾,总比与鬼新娘相看两厌要强;也有人说,倒不如被掳走,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说书人大笑不止:“什么一线生机?怕是要被鬼新娘折磨致死!我听闻那鬼新娘的老巢在城郊,其中尽是骷髅白骨,你们以为都是谁的?”
茶客们又是一阵恶寒。
灰衣女子垂下眼眸,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说书人道:“这还不是最可怖的。你们知晓最可怖的是什么吗?”
茶客一时未反应过来,众说纷纭,可说书人卖关子,好久都不曾作答。一盏茶后,卖足了关子,说书人才道:“今夜便是月圆时!!!”
月圆之夜。
子时梆子敲响铜锣。
京城青石板路上,一团猩红火焰幽幽飘浮着,把如水清澈的月光都衬成阴森的绿。一袭红衣人影凭空而立,提着一纸灯笼,血红色的嫁衣在夜风中飘荡,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
某一阵风拂过,纸灯笼倏地熄灭,新娘的盖头稍稍被掀起。
于是绣鞋边的水洼里,倒映出一张腐烂的脸。
游扶桑站在原地。
鬼新娘一步步逼近。
金线绣的合欢花在嫁衣上渗出点点血珠。
大约三步之遥,鬼新娘才要伸出白骨森森的手,却看月色里游扶桑的影子诡异地被分成两道!
鬼新娘霎时反应过来不妙,几欲逃走,却是月色照射不到的地方疯狂长出山茶枝蔓,在电光石火间缠绕住鬼新娘的身躯!!
是游扶桑幽幽问:“你该向我问路的,对吗?”
鬼新娘明白自己这是撞上了硬茬儿,自然跪地求饶:“仙家饶命啊,我、我不曾害过人——”
游扶桑忽笑了:“我不在乎你害过多少人。”
她抬手,抚过鬓边将散的墨色山茶花,那双眼睛如熔金明火,直勾勾地望向鬼新娘。她分明是人,却比真正的恶鬼更如魑魅。
游扶桑笑:
“现下,该我向你问路了。”
*
京城郊外的茅屋,茅屋挂着褪色的“囍”字,门楣贴了黄符,鬼新娘在黑山茶的桎梏下推开了门。
一阵腥臭扑面而来。
黑漆漆的洞口像是一只张着的鬼眼。
茅屋内,墙角堆着白森森的骨头,正中供着一面铜镜,镜面厚厚的灰。
游扶桑没有跟进去,却听见里面隐约有人声,窸窸窣窣的,有人哭得哑了,有人喊得哑了。鬼新娘紧张地拉扯着红盖头,去问游扶桑:“仙家是想救她们?”
救吗?
游扶桑忽而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她是来救宴清知的,可其她人救不救?鬼新娘杀不杀?
却是此刻!
茅屋内忽有人掀桌而起,隔着近十步之遥,一盆黑狗血陡然泼来!!!
游扶桑眼疾手快,拎着鬼新娘来挡了一挡。
黑狗血好歹没泼到游扶桑身上。
这到底是民俗驱鬼,对鬼新娘也不起什么作用,只是与此同时,一个陌生的青衣女子猫儿似的想从游扶桑与鬼新娘身边的茅屋门缝里溜出去!
鬼新娘淋一头狗血,又不敢向游扶桑发威,只大喝一声“大胆!”素手一挥,将那女子卷了回去,重重摔在茅屋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