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游扶桑含糊地应了一声。
  可是她没有忘记,王母亲手造成的人魂,只有一次生的可能。除非乞望王母大发慈悲,否则别无再见的可能。
  思及此,游扶桑一时失神,眼睁睁看着周蕴如悍匪一般捎东带西。于是那天日影细斜,她也任由周蕴提着龙井,又顺手拿了一盒百年陈皮,一盒千年人参,风风火火地走了。
  游扶桑也没兴致吃喝。与其留在匣子里放霉,不如拿去孝敬庄玄墓前,在清明雨纷纷时抽些新芽,抑或让周蕴拿去换些银钱……都好。
  游扶桑并不怎么在意。
  春去秋来,山庄愈发幽深,游人寻不见这条山路,香客误入也要迷失方向。
  游扶桑深居简出,似一棵古树一般扎根在这里,与天地一同静默。
  *
  第二百四十年冬。
  游扶桑自梦中惊醒。
  又做了那个纷乱的梦,她在梦里的城门上,抱着那具轻飘飘的身体,看着漫天红莲向下坠落。她也向下坠落。醒来,居室内层层叠叠长满了黑色山茶,几乎成了荆棘的囚牢。
  游扶桑在榻上半支起身,只觉心头绞痛,喉口涌动——
  吐出一片染血的芙蓉花瓣!
  她拾起那瓣血色芙蓉,晶莹的花瓣上还带着温热。这已经是这月来第三次了。天人五衰的征兆愈发明显,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流失。
  ——所谓天人五衰,是修仙者已有飞升之能,却久久滞留人间之时,表现出的劫难。
  其在于,一,色,衣染尘垢,眼色浑浊;二,受,喜乐不生,感知退位;三,想,神魂躁动,心力不定;四,行,因果牵缠,恶业执念;五,识,心生妄念,慧光微熄。
  天人五衰,若不堪破,便是身死道消。
  可这是煞芙蓉给的命。再怎么蹉跎,她不想死。
  但是修为也无法再进一步,仿似撞上一道无形的天障。
  游扶桑不知该怎么办,也失了向旁人求助的兴致,她不止一次幻想过画地为牢地活在这山庄里,吐出第四片芙蓉花瓣、第五片、第六片……直至吐出一朵完整的煞芙蓉花。
  尔后死去。
  宴如是没有转生的可能,还有什么能支撑她苟活?能在山中蹉跎二百四十年已是极限。
  曾经明亮的眸子现下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道袍沾染难以祛除的尘埃。那些曾带来无限喜悦的飞升天象,此刻在她看来,只剩下苍白的色彩。神魂日渐躁动,夜不能寐,梦中常见过往种种,皆是缠没。
  便是此刻居室,幽幽绽放的黑色山茶花间,忽然映出一抹微光……
  那是一地镜子的碎片。
  棱镜似的碎片静静躺在层层叠叠的黑色山茶丛中,其上浮动着奇异的符文。
  游扶桑不由自主地走近,在破碎的镜中凝视着自己。那张历经近三百年岁月洗礼的容颜,分明依旧豔绝无俦,却显得苍白颓败。
  游扶桑绝没有笑。
  镜中的她却笑了。
  笑得温柔潋滟,桃尽涟漪,胜过春风。
  游扶桑从未见过这镜子,但此刻,她隐约意识到,或许它是上天给予她最后的机缘——
  玄镜。
  第135章 玄镜(二)
  ◎吾名窥世镜,照见三界因果线◎
  山茶花瓣漆黑如墨,在居室内织出浓稠的黑暗。花在寒气中散发着冷香,吞噬着仅存的温度与人气。
  游扶桑走近玄镜,镜子里的“她”不动声色看着她。
  游扶桑微微眯了眯眼睛,镜子里的“她”也拙劣地眯起眼睛。可惜,形貌可以模仿,那恹恹神色却学不来,俱是眯眼,游扶桑是疲惫后稍稍松懈的神色,玄镜则是先有神态后情绪,仿得不像,很快气馁了。
  此刻,玄镜开口说话了,声线与她别无二致:
  “扶桑城主,久仰大名,未曾一见。”
  游扶桑一挑眉,坐回床塌,如从前坐在浮屠殿美人榻上。
  黑色的山茶花似无数双幽深的眼睛在暗处窥视;花瓣花枝支起了破碎的玄镜,将它送近榻缘。游扶桑已不在镜前,玄镜里却还映出她的脸,她们平视着,游扶桑没有先开口。
  居室内幽幽冷,寒气森森渗入骨髓。
  玄镜清了清嗓子,“扶桑城主认得我吗?”
  游扶桑不语。
  玄镜觉得尴尬透顶。
  但转念一想,人是浮屠城主,又总是经历生离死别,脾气差点儿是正常的。她于是自开了话匣:“我为镜子器灵,万年前我们在上重天见过!”
  “我本不叫什么玄镜,是孤山人瞧见我玄之又玄,才将我名为玄镜。我原先便有名字,吾名窥世镜。”玄镜陡然很是活泼,却顶着游扶桑那张淡漠的脸,显得十分违和,“女娲娘娘补天时以五色石将我炼制而成,可照见三界因果线。而后,女娲娘娘出席王母蟠桃宴,有个火凤凰烧了一片瑶池,我趁乱沾染蟠桃仙露,生出自主意识。彼时什么也不知道,便一下跳下上重天……”
  “在人间,我有过许多主人,可惜都活得不怎么长。第一任是一个帝王,用镜面占卜引发黄河改道,彼时,我的镜身出现第一道裂痕;第二任是个祭司,照见敌国命脉导致七座城池瘟疫;第三任是个老尼,她逆转镜面照阴司生死簿——她、她、她使我背后符文剥落!”镜子变得激动起来,“兜兜转转……大约十五六七任主人之后,我来到孤山。孤山嘛,那个老奶奶,她对我挺好,也不问我什么,我想着显出一些能力,告诉她孤山之祸,人间劫难……”
  镜子开始叫冤:“老天娘呀,一个剑修受人谗言,莫名将我打碎,虽说是有玄镜毁而预言灭的说法……但她也太暴戾了!尔后我被蓬莱木头老人收留,我原本以为她会是个好人,没想到也是个心黑的!用我不断窥探未来,害得我炸开了啊!!我在蓬莱泄露太多天机,遭致天谴,可我并非有意,要怪便怪椿木吧!”镜子向游扶桑正色,“扶桑城主,还要多谢你杀了椿木老人,我才得以自我恢复二百年,有了现下这副模样——勉强凑出一个碎片,能照这四方了。”
  镜子颇为自豪,似翘起小尾巴。
  “如今我照这人间,也知晓许多秘密。更新的王朝还有十年要覆灭,彼时仙门又是一次变天。宴门后山那条青龙有臻化之意,东海的白龙已然沉寂海底。至于你,扶桑城主……”镜子忽然急切,“我亦觉察你有天人五衰之相。百年前你救过我,如今我也想救你。”
  游扶桑略一闭眼:“就这么简单?”
  居室内山茶花骤然缩紧,层层爬上玄镜碎片,游扶桑冷冷道:“世人各取所需,无人会只为报一次恩情,千里迢迢赶到另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身边。窥世镜,你先前说自己泄漏太多天机,恐遭致天谴——你来找我,怕不是要报恩,而是要找一个冤大头,与你共担天谴吧?”
  玄镜愣了愣,不想惹恼她,索性承认:“大差不差,却也不尽然。其一,并非天谴,而是天劫;其二,我不会让你陪我担天劫,只是需要在天劫到来之前,在你体内休养生息。简单来说,我需要一个主人。我们器灵与主人修道相辅相成,你体内有芙蓉清气,对所有器灵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至宝;而我也是上重天器灵,和外头那些没啥卵用的法器不一样,我可助你稳固天人五衰之相至少百年,不,至少五百年!”
  玄镜可怜巴巴说:“扶桑城主,我借您之力,尽力在天劫到来之前把这碎片裂缝修补修补,作为谢礼,我助你稳定心魂,不受心虞与天人五衰之相干扰——扶桑城主,我们相辅相成,共度难关啊!”
  岂料镜外的游扶桑直截了当,“不需要。”
  玄镜的目的很清晰,要借煞芙蓉修炼;只是,倘若仅是跟在身边、滴血认主也便算了,这玄镜居然还想入她体内——器灵吞噬主体的例子从来不少,游扶桑若是答应,简直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游扶桑只是有些想死,但她不是傻了。
  游扶桑于是摆一摆手。
  山茶花向上生长,遮蔽了玄镜的视野,她心里顿时不妙,大喊道:“等一等——!!”
  “扶桑城主,你、你不想找到宴如是吗?”
  窥世镜急切地说道,“十五年前,邻边的小国诞下一个王女,其年柱木水相生,月柱火木通明,是‘参天古木得甘泉,春月灯火映桃李’之兆。其日时厚土成山,双龙盘踞,朝阳普照,五循环情,无冲克战局——扶桑城主,您听来有没有觉得耳熟?”
  游扶桑的神色显然沉落了。
  她走近,认真瞧着玄镜:“你所说的邻边小国,所在何处?”
  “停停停停停!!”玄镜知晓自己正中七寸,很是得意,对游扶桑的态度也愈发大胆起来,“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言而总之,小王女还有三个月及笄礼,扶桑城主,您请三个月后再去找她……不然我会觉得有点恶心。在这之前,扶桑城主需要先做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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