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火光腾起!
「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
刺眼的火光很快冲破窗棂,香客们慌乱奔逃:“走水了——”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火光里,烛台琉璃灯炸裂,火舌越卷越高,冲破房梁。
金漆在热浪中剥落成烛泪,经幡书卷蜷曲,如灰色的蝴蝶翩翩飘落。
游扶桑跪坐金身像前,再拜三拜。
火光映照在她脸上,眼中没有半点温度。
只有沉默的苦涩。
「受、想、行、識……」
火舌卷过神像温柔的面容,很快,将那抹笑意一并吞没。
「色、受、想、行、識。」
「亦複如是。」
【卷三·不待南楼风雪尽,不见来年春信】
第134章 玄镜(一)
◎天人五衰◎
清都神女殿,纵火一案沸沸扬扬,惊动了满城官兵。官兵到时,火已熄了,楼宇依旧高大巍峨,并未坍塌,也未出现断壁残垣的惨状,只不过檀香换作烟香,袅袅升起,映在那“应作如是观”的楹联上,倒似一幅讽画:何故区分此烟与香客白日焚香时的烟色?都是人间烟火气。
这火起得奇怪,灭得突然,估摸纵火者并非凡俗人。
官兵小心翼翼、屏息静气进入神殿内,果见一个素衣背影立在檐下。
那人手持笤帚,正漫不经心地扫去青砖上尘灰、翩翩几落叶、焦黑的佛珠。佛珠骨碌碌地滚过青砖,来到官兵脚边,微光里似是一颗白森森的骷髅。
眨眼回神,又只是圆润的佛珠。
官兵不仅一阵胆寒。
面对官兵闯入,素衣女子不闻不问,依旧垂眸扫地。她面若寒霜,唇色浅得近乎透明,白衣上沾了灰,染了烬,肤色如玉生寒。她存在这殿内,慢条斯理地扫着青砖,庄严的神殿被她扫成了鬼祠,檀香都成了冥火,连佛龛上的金身,都似披着一层寒霜。
她如女娲座下清扫小仙一般,规规矩矩清扫了神女宴如是白玉雕下一片青瓷。
清扫毕,她转过身来,目光扫过官兵,眼里暗芒。
官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也有人壮着胆子询问。
游扶桑忽觉得烦躁,想到十七年前也是这些软弱的官兵守不住城门,她抑制不住怒火。
不知不觉里,神女殿内天光倾斜,青砖上,未被照耀的阴湿之处竟开出朵朵黑色山茶花。
魔气如瘴气,绞杀人于无形。
官兵顿觉喘息困难,却此刻一道清亮声音道:“——且慢!”
一人姗姗来到。
游扶桑很恍然地想到,十七年前在清都上巳节遇见这皇贵妃,仿似也是差不多的景象。官兵触了霉头,皇贵妃来作和事姥,一声“且慢”是人未至而声先到,而后再说些和稀泥的客套话。
不,或许不该再叫贵妃。
十七年过去,她也成了个老皇帝,苍老了许多,眼角是岁月的皱纹。
相比之下,游扶桑的形貌几乎未变,如在蓬莱,如在宴门,如在上巳;似一尊凝固在岁月的石像。这么来说,倒与这神女殿内神女雕塑异曲同工了,永恒地长存——可灵魂已然故去。
也许,这也是一种惩罚。
清醒地看着世间山川流转,草木枯荣,人事变迁,她却如困在琥珀中的,一朵将落未落的断头花,永远地停驻在某一个瞬间。
圣上驾到,龙仪万千。
阴影里,山茶花静默地退下。
关于这惊动了官兵的纵火,圣上出面,居然不再追究。来年清都再多了三座神女殿。民间纷纷效仿,自发建寺筑庙,自行供奉。
只是听说这些神女殿外,种什么花树都活不久,只有山茶开得最好,如火如荼,白得似霜,红得似血。
也不知是不是讹传。
*
转眼间,人间又百年。
这百年里,天象异变,九曲星华,五星连珠。
世上神仙千千万,女娲创世,王母掌管天庭与长生,九天玄女主宰战事与天规律令,帝姬掌世间兴替、气数与传承,神女统摄万物生死界与魂魄归处。
神女若无恙,当惊世界殊。
而在所有凡人与仙家之中,仙官寺里最受世人敬仰的还是宴翎仙首。因她慈悲为怀,与凡人最亲近,更是体恤悲悯凡人,两次救世于危难之际。故此世人都说她功德圆满,一跃飞升上重天了。
但游扶桑知晓,飞升只是一个美好的祝愿。
宴翎终究没能飞升成仙,而是如同云霞般烟消云散了。
不过,有此祝福总是好的。
百年祭奠,来来往往香火不绝。只是祭奠的神殿里,到底,再没有人能确切地记得那场浩劫了。
*
朝代更迭,如杯盏跌落,流水淌过石缝。
战火烧毁城池,权柄从这座城池转向那座城池,南迁时,徒有虚名的皇室环抱着破损的典籍,衣襟上的金线散了一地,御辇歪斜地陷进泥泞;百年后北还,也算是扬眉吐气,旌旗蔽空,金银细软装载车厢,马蹄翻卷黄沙,舟楫绵延了千里。
来来去去。
转转回回。
二百年的光阴就这样消磨过去。
最终,迁都诏书落在御案,龙辇又碾过当年的宫道。这座古都依旧伫立在这里,只是门扉上的朱漆褪尽了,城墙上爬满青苔。
游扶桑的山庄掩在深谷,竹影婆娑。外头的世事翻涌如潮水,可在这山庄,惟有风吹动铃铛,雨打芭蕉,岁月在兰叶上凝成露珠。百年过去,一树红杏换了几茬新绿,庭前的兰花开了又谢,石榴枝攀过竹篱,长到亭角,再悬挂在廊下。
游扶桑日日看湖水漫过青石,夕阳西下,鸟雀归家。
其间周蕴来访过几次,提着好酒,却谁也没喝。她们匆匆叙旧,走的时候,桌案上茶还未凉。
游扶桑收拾茶盏,才发觉周蕴顺走三匣上好的龙井,于是魔气凝成山茶花,又将医仙从迷茫的山道里掳回来。
周蕴振振有词:“庄玄明日忌日,我拿你的东西去祭她。她生前爱喝龙井,又惦记你,可惜你没良心,她病故时不去见她一面。”
游扶桑道:“无人告诉我。”
周蕴回:“你不主动问。”
“……”
周蕴又说:“青鸾很恨你。但在庄玄面前,她不敢。”
游扶桑淡然道:“现在她敢了。”
庄玄走了。
实则百年前庄玄离世,游扶桑往蓬莱去过一次。
凡人生老病死,庄玄以凡人身活了百八十年,这是善终。
她们隔着窗棂遥遥望了一眼,游扶桑看到的却不是苍白的老态,而是最初遇时,阡陌的篝火旁,庄玄最清冷的那一面。
青鸟栖在她身侧,也没有哭,只是握着她的手,说来世一定要再相见。
游扶桑于是心想,长生并非是嘉奖,百年亦可有善终。
这百年,周聆安安稳稳待在孤山,她与最初那贵妃新帝有缘,与她在鬼疫里相濡以沫,灾后,又做了许多济贫的好事,孤山蒸蒸日上。周聆总是这样,实力不详,却乘东风。又不得不承认,气运也是实力的一环。
至于宴门,由宴清嘉去把持,她如愿成了掌门,却发觉轻舟已过万重山后,她的求索,竟成了刻舟求剑。如愿乘舟过千山,心念的古剑却永远埋在了过去的黄沙里。她总是愁眉不展。
宴清绝依旧没有人身,或说人身只在梦境内维持,她在织出的梦境内种满煞白的芙蓉花,茫茫一片,似乎雪原。
宴清嘉作掌门几十年,心障难破,力不从心,待姐姐点头后,又将掌门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女儿。病树前头万木春。此为后话。
庄玄死后,青鸾离开,蓬莱又剩下周蕴。
御道新人换旧人。宴如是死后,常桓为道心想了许多,转念抛弃圣手一名,前去吃斋念佛。素雪落满肩,她带发修行,百年如一日住在香经寺。
如此种种,都是周蕴后来与游扶桑慢慢说的。
于是之后,忽然想到什么,游扶桑向周蕴提醒道:“庄玄会有转世。”
周蕴道:“魂魄尚全,转世嘛,总是有的。只是去奈何桥上汤一喝,忘川河里一淌,不剩几分前世的气息。我与青鸾和孟婆又不熟稔,并不好问,也无法让孟婆去做什么。倘若孟婆将这类天机泄漏出去,是要受罚的。她与我们八竿子都不着,自然不愿冒此风险。”她说着,叹了口气,“当年,青鸾在阎罗殿前跪了几十天,孟婆不见。”
游扶桑承认,寻找转世并非易事。
她们只是修道,又并非神仙。
周蕴不知是猜出游扶桑心里所向,还是随口一提,轻描淡写道:“宴如是的转世,孟婆也没有找到。”
游扶桑没有搭话。
长久的沉默后,周蕴宽慰道:“也许还没有转世。这样也好,慢些准备,一鸣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