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于是此刻,身前的祭台动了。
  游扶桑恍然发觉自己的影子正在褪色,原是由无数萤火从椿木的尸体中飞出,在祭台上聚集成明亮的云雾。纯白的云雾里,好似带起了瑶池的水雾,一个灵蛇发髻的女人,身影在此间浮动,裙裾银白,若有星河。
  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亦看见了游扶桑,转过身时,发间的星辰簪晃了晃。
  “扶桑,”她的声音异常温柔,却如玲珑碎冰相撞,从根本上是冷的,“好久不见。”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游扶桑在俗世沉浮几百几千年,在王母心里,不过是身边的倾茶小仙成了救世的神女,坠落人间,约数百天。
  只是那一身魔气却很可笑。
  上重天的小仙,下界却沾了魔。
  游扶桑浑不在意,双膝跪下来,额角磕在青苔的祭台。“王母娘娘,我恳请,您让宴如是回来。”
  “啊……”王母淡淡问,“你要她如何回来?”
  凝魂,稼生,转世,无论什么都好——
  王母却接着说,“由上重天至宝凝作的人魂,只有一次生的可能。”
  游扶桑闭上眼,道:“她是您亲手供养的魂魄,不在五行内,只要您有情,必然有别的生路。”
  王母神色不动:“倘若神于一人有情,那便是待万物无情。”
  游扶桑未再言语。反应过来时,她已跪行三拜九叩之礼,额角湿漉漉的,不知是血还是幻影里瑶池的清水。
  王母道:“椿木死了。你的躯体和庄玄那具黑蛟躯体,皆是依附椿木的灵力而行,椿木死了,你们二人也会死。”
  游扶桑道:“那便死。”
  一缕云掠过月色,照影斑驳。
  王母垂下眼帘,凝视着游扶桑跪在地上的身影,良久。
  “这是何苦?”王母叹。
  游扶桑不答。
  夜似乎更深几分。过了很久,久到,游扶桑似乎能听到瑶池仙鹤一声长鸣。上重天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王母道:“但你有煞芙蓉,死又死不了。她给你的煞芙蓉,你最好,好好活着。”
  “……”
  游扶桑不语。
  她曾要宴如是好好活着。
  如今宴如是也要她好好活着。
  但庄玄活不了了。
  王母于是道:“青鸾会恨你。”
  “那便恨吧。庄玄也可恨我。”
  “庄玄不会恨你。依附椿木而活,她活够了。她认为,倘若你能杀死椿木,也是本事。幸好她还有魂魄,此后便作凡人,这一世,该如凡人生老病死了。”王母娘娘在此顿了顿,“至于青鸾,她大抵要追着魂魄跑,陪着一个少年变老,再去到下一世。也许周蕴也会陪她找。她们这一生,都太苦,像杏仁。青鸾无法恨你,又不得不恨你。”
  显然很是疲惫了,游扶桑重复地说道:“那便恨我。”
  之后许久都没有人说话。游扶桑感受到瑶池的微风,温暖又清丽。她依旧跪着,膝下的青苔沾湿了衣袍,与粘稠的血污混合在一起。
  游扶桑听见风铃响动,很是清脆。
  “王母娘娘,”她终于再问,“椿木死了,您会觉得悲痛吗?”
  王母凝神想了一会儿,回答道:“窗前开得欣欣向荣的兰花死了,总会悲痛。扶桑,缘何这么问呢?”
  “只是好奇。”
  王母于是点了点头,发间的星辰簪发出冰凌相击的脆响,“有好奇也是好的。”
  游扶桑道:“没有再多想问的了。”
  高阁中云母屏风在夜风里簌簌作响。
  烛台蓦地爆开灯花。
  王母娘娘离开了。
  游扶桑走出高阁,拖沓的长衫划过朱漆斑驳的门槛。蓬莱的月光最后一次照耀在她的脊背上,似撒了一把不会融化的雪。
  她的魔气枯萎了,山茶花坠落下去,落在那寂静的月光里。
  漆黑的花瓣飘散,像在无瑕的雪地上烫出一串焦黑的洞。
  *
  新岁的麦子长势极好。短戟插在田埂上,上头缠了野草,麦穗沉甸甸地压弯了茎,金黄的麦浪一眼望不到边。
  焦土渐渐变得肥沃,抽出嫩芽,折戟变作犁头。孩童们跑过田埂,嬉笑着编歌谣,唱的是鬼疫年间的故事。覆灭的王朝新建,朝廷在每个城池与村镇都修建了神殿,神殿金碧辉煌,美轮美奂,供奉的是当年拯救天下的神女。
  其实人们并不能记得彼时城墙上,有谁自戕救了天下,只记得霞光万道,如是圣谕。
  她们偶尔会想起那场浩劫,依稀记得亲近的人失去神智,猪牛羊都逃窜了,血和肉和暗黄的脑浆撒了一地,田地荒芜,苟且偷生的人在城门外零星地排队,却无人放行。谁都不知道她们是否感染鬼疫,不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赌。于是眼睁睁看着恶鬼飞扑上来,将幸存的人们啃食——这一切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那一年冬,雪白得像杏花,梳着羊角辫的女孩趴在窗边,见了雪,开心地说:“嬢嬢,下雪了!”
  白雪落在她的长命锁上,随即消融。
  那一年冬,无人再过问旧时的鬼疫,她们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跨新年,茶楼人声鼎沸,酒肆觥筹交错。满街张灯结彩的红,大片的红色让她们觉得害怕也觉得刺眼,于是只是饮酒,并不说话,杯中的酒映出许多少年白头。
  但渐渐地,她们也老了。
  这世上总是四季常变,世事更迭,新绿覆盖旧红花。青山依旧在。
  永远有人高朋满座,永远有人得意春风,新人不记得旧事,歌舞升平,笑语盈盈。可是无人见新人笑,旧人哭,青山依旧锁残梦,乱红飞尽埋旧骨。
  偶尔春风过,把一些尘土吹起来。那些尘土里,或许有当年枯萎的红花,或许有某对早已生离死别的鸳侣腐朽的信物。但没人在意了。活着的人只看得见眼前的繁华,听得见眼前的笑语。
  新王朝建立第十七年,游扶桑体内的煞芙蓉开始盛放。
  旧的芙蓉死去彻底,新的芙蓉花才开始催动,在体内保护她阴阳平衡,可运用魔气,又不被魔气侵蚀。游扶桑曾问过宴如是,宴如是可会为她昭告天下,如她曾为她写出告天下人书。彼时宴如是并回答不上来。只是现下,第十七年,故去的仙首终将全部修为以煞芙蓉为介留给她,再不用喂饮芙蓉血。
  她死去的第十七年,游扶桑仍是夜夜噩梦。她梦见蓬莱新雨,梦见二十年前的仙首封禅,那个可怜的泪人儿在她怀中几近入魔。梦见宴门烛火,残忍的烛火划过裸露的身体,那人又在哭,但施舍一个吻,也会变得十分乖巧。梦见春风高楼,她们擦肩而过,无人认出对方。
  而后游扶桑醒来了。
  此中的许多年,她都住在清都外的山庄里。
  青瓦檐角悬着风铃,春苔漫过苔阶,石灯枕松听雪。竹帘外夏有荷花,秋有红柿,冬有梅花映雪白。
  她醒来时,天色微明。她犹记今日是清都神女殿讲经诵禅的日子。
  游扶桑于是走去神女殿,金碧辉煌,精美绝伦,她停在殿前,望向那楹联,“应作如是观”。香客请愿的书卷里,人人都在称道神女,即便不曾目睹神女事迹的人亦可夸夸其谈。
  “仙首有大慈悲。乐众生乐,苦众生苦。”
  写出这一句后,游扶桑提着朱砂笔,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她只好放下笔。
  立即有别的香客将书卷抢去。
  孟婆化作的老尼正在诵经,她说,神女生前有极风光的一生,不曾失意过。
  殿中神像垂眸,端坐在高台,玉雕的面容沁着无瑕的天光,月华点在瞳孔。冰绡的华衫,是她生前常穿的九曲月明,风露黄昏;银弓斜倚膝侧,弦上凝着经年霜色,青金石箭镞半掩在流云纹袂间,清都的工匠下了心思,连着神兵弓箭都仿得那样相似。
  神女容色清美,眉目含笑,那么静美,那么温和,仿佛能就这样安静地存在过千年万载。
  殿里檀香袅袅,信众虔诚跪拜,俯首时,琉璃窗棂漏下的碎金正沿着香径,静静流淌。
  “福神保佑,无病无灾。”她们齐齐说道。
  游扶桑站在那里,未有跪拜,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
  心中只想:被敬为神,建了神庙,供起神像,那又怎样?可她死去了啊……
  可她死去了啊。
  老尼的诵经声回荡在殿中:「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游扶桑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的目光在岸边一串明灯烛台上逗留。
  「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
  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
  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游扶桑抬起手,灵气流转,烛火便不尽涌来。
  「心無掛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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