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谈一切有为法,是梦幻泡影。
  少时的她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眼中闪烁着光芒。
  “我长大了,可要做一个心怀天下的正义修士!”
  如今,那个穿着明黄色仙子裙,眉眼间满是朝气的小姑娘,此刻又仿佛站在面前,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宴如是于是心想:小时候的我……希望你不要太失望啊。
  恍惚间,宴如是感觉有人向她扑来,颤抖的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渐渐冰冷的身体。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落在脸上,宴如是却已喉咙发紧,胸口压着千钧巨石,呼吸已经很艰难。
  是谁?
  她想,也许是师姐。
  她希望是师姐。
  她的师姐。
  记忆又回到那棵桃树,参天的粉色桃花下,那人站在树下,一身青衫,真是美得妙极了。
  宴门时敏感却温柔的师姐。倔强又怕疼,练剑受伤,但忍着不出声,怕被人看轻。
  浮屠城里诡谲妩媚的师姐。那雾发丝丝绕绕缠着她,锐利的指甲,在榻上,温柔地抚摸她的脊背,留下鲜红的血契,她又命令,又哀求,她说,宴如是,你不可以背叛我。
  蓬莱山上,抗拒回避她的师姐……
  于是最终,记忆停留在雨后的蓬莱,空山新雨,师姐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氅衣里,像一只白鹤,立在高阁。
  此刻,师姐拥抱着她,颤抖地哭泣。
  “别哭……呀……”宴如是的眼神变得涣散,声音微弱,“……我……不疼……”
  她没有说谎,真的不疼。于是手缓缓垂下,眼中的光芒彻底消散。
  风停了,天地在这一刻静止。
  游扶桑紧紧抱着她,指尖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渗出,泪水无声地涌出。
  宴如是的身体变得透明,仿若一缕轻烟,随时会消散。
  游扶桑指尖嵌入她的衣襟,却抓不住任何实感。滚烫的泪水滴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无论如何都唤不醒她了。
  霎时间,宴如是的身体化作点点红光,如火焰般燃烧起来。
  红光凝聚,身躯化作万千赤色的芙蓉莲花,蕊心如火,花瓣如血,晶莹剔透,仿似由最纯净的火琉璃雕琢而成,却又轻盈不带一丝重量。
  无数朵红莲缓缓升起,脱离游扶桑的怀抱,风起,又一片一片地剥落,随风飞舞,像一场红色的雪,洒向四面八方。
  须臾,天幕染上一层淡淡的胭脂色。
  花瓣在空中盘旋、交织,香气弥漫,清冽悠远,似远山般缥缈,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地面被染作一片绯红,似一场无声的梦境,正在人间浅浅呼吸。
  一片花瓣轻若呼吸地落在流淌着污血的死水上,霎时河水涌动,清澈如初,水声潺潺清如明镜;落在枯萎的田野,瞬息之间庄稼抽芽;落在鬼疫肆虐的村庄或城池,病痛如烟而猝然消散;落在被鲜血染红的城墙上,刀剑应声落地,硝烟散去,寂静地和解……
  红莲的花瓣游走山川,掠过荒原,来到人间每一个角落。它们是流动的救赎,栖息于每一片需要慰藉的土地,静默地生长。
  漫天红莲如雪散,散入大荒流。
  她爱的苍生得救了。
  可她自己,却永远地消逝了。
  乱红垂泪本就是神祇悲悯的泪水,如今重现天地间,便似最温柔的火焰,耀眼而不灼伤人。
  大漠孤烟坠下红莲,寂寥处生机悄然,一片,一片,直至铺天盖地。
  游扶桑跪在地上,怀中的尸首早已不见。亦有花瓣落到游扶桑的身上,原来她亦是她爱的世人。
  游扶桑忽想到,许久以前她曾问过宴如是,“宴少主,我不明白,在你心里正道道义就这么重要吗?”——她现在明白了,可惜为时已晚。宴如是散作莲花飞无渡,再追不回来了。
  游扶桑抬起头,目光失神地望着,眼角的泪光未干。
  直至最后,她也不过想到,宴如是曾与她说,“师姐,”她说,“我爱你。”
  很爱你。
  第133章 应作如是观
  ◎色、受、想、行、識、以無所得故。卷二完◎
  怀中的温度彻底消散。
  恍惚间,游扶桑听见九州欢庆,大地蔓延劫后余生的喜悦,各家灯火重新燃起,灼红了胭脂色的天幕。
  她却觉得无比疲累。那些人的喜悦尤为碍眼。
  胃里一阵翻涌,耳边有人在窃窃私语,听不真切,隐约是梵文——意识回归的刹那,蛇形的魔纹悄然游走,顺着脖颈爬上耳廓,瞳孔凝聚金光,乌发则在电光石火间,褪色成灰雾。
  而同在清都、又对魔气异为敏感的姜禧,亦在电光石火之中,来到了她的身边!
  姜禧再没有这么兴奋过了——就连驱策鬼王残杀无辜之时也不曾有这般激动——身后的魔气亢奋地暴涨着,暗红的魔息如同迷雾满天。
  “尊主……!”
  她双膝跪地,虔诚地喊道。
  这一次堕魔比以往所有都更猛烈,魔气在瞬息间暴涨至千万倍,姜禧大喜过望,脑中难以自抑地幻想着游扶桑回到从前屈指取万人性命的模样。
  游扶桑向姜禧道:“借我一些修为。不,是很多……”
  姜禧嘻嘻道:“龙女借我,我借您,真是生生不息。”又问,“尊主是去做什么?”
  “杀……椿木。”
  虽比不上屠城一类,但也不赖。姜禧顺从道:“好!”
  姜禧在这事上向来爽快,她手指搭上游扶桑的前颈,魔息顺着经脉灌入,源源不断。
  那一瞬间,游扶桑身后魔气冲天,万千血色的山茶在其中绽放,她的影子变得扭曲。
  游扶桑口中腥甜倍增,眼前眩晕。
  “游扶桑!倘若仙首知晓你再次堕魔……”
  姗姗来迟的孟长言意在阻止,不知游扶桑是否听见,反而是姜禧率先觉察,将其一把掀翻在地,“住口!就你长了嘴!?”
  姜禧拽过孟长言衣襟,低声骂:“个老不死的,你也该和椿木一同去死!”
  孟长言气得吐血,心想:姜禧,你最好别死了,别落到我的手里!
  如此,也忘记劝说游扶桑向善了,何况此刻境遇,也非三言两语可挽回了。
  曾在怀中的人如今连尸体也留不住,真正该要去死的人却躲在蓬山枉作活人。
  这让游扶桑如何不恨?
  她恨极了,便要杀人。她要杀椿木。她没有别的力量,只有魔气。
  游扶桑已经快不记得如何用魔气杀人了。
  那不属于她的强大魔气在经脉里滞留,像生锈的锁链,要微微拉扯才会有动静。游扶桑生涩地掐着指诀,强迫魔气为己所用。魔气几乎被驱使得溃败,终于从掌心钻出,聚成一个花苞——不是圣洁的莲花,而是邪丽的山茶,血珠顺着花茎坠落,山茶层层绽放的瓣蕊显出细密的獠牙,花芯中,浮动人面的瘴气。
  游扶桑闭上双眼,再睁开,她已现身在蓬莱。
  蓬莱里,椿木长老正在祭拜的供桌上摆放什么。每当有人以王母之名召唤她,她回到蓬莱,便会有这样举措:再次参拜王母娘娘,聆听神谕。
  可是毫无征兆的一刻,因风吹过,烛火骤灭,一枝魔气铸成的藤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卷住椿木苍老的脖颈,绞下她的头颅。
  老人在瞬息间断了气。
  她还未来得及转身,只在死前看见藤蔓上的血煞的黑色山茶,瞳孔便变得浑浊了。
  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上。
  似从祭台上滚落一个供果。
  游扶桑的身影出现在门外,祭台烛火在魔气的冲击下变成幽绿色。已是黑夜,游扶桑的身影在夜中并不怎么清晰,只那一双金瞳闪烁着,如有明火,点点跳动。
  “既然你是王母在人间最大的信徒,那便用你的命来祭吧。”
  她的声音了无波澜,几乎只剩下死的气息。
  游扶桑来到椿木的尸身旁,半俯下身,细细看着地上椿木生前画出的祭祀星图纹路,心想,原来这才是召唤王母的真法子。
  她于是抬手,拎起椿木的头颅。
  那头颅上,浑浊的双眼也在直勾勾地注视着游扶桑。
  四目相对的电光石火,阴湿的霉味混着腥血,在游扶桑的喉间翻涌,她看见椿木苍老褶皱的身躯下凸起青色的脉络,仍在跳动,如有蛆虫在皮下蠕动。
  游扶桑一阵眩晕。
  “呕——”
  游扶桑扑向供桌旁神龛,痉挛地呕吐,胃袋抽搐地挤出酸水,还有丝丝血的味道。
  她觉得反胃,不只因为椿木的死状。
  因为今日的一切,从不周山,到清都与城门,再回到蓬莱。今日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反胃。
  可到最后,她从怀中取出绣帕——煞芙蓉印记的绣帕,大约是她身上唯一不被魔气侵蚀之物——轻擦了擦脸面。金瞳明火渐渐平息了,她坐下来,重新研究椿木布下的星图纹路。
  北斗七星的样式,椿木的头颅恰摆在最后一个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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