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小夭一愣,随即笑得合不拢嘴,“大少主,这宴门上下谁胆敢做您的师姐呀!”
宴如是于是闭上双眼。
“母亲。”
她这么唤道。
她对宴清绝常常唤作“阿娘”,方显亲昵与依赖;唯有在外人面前,或是需要显得端庄持重的时刻,才会规规矩矩地,叫成严肃正经的“母亲”。
可是此刻没有外人。
一整个梦境,都没有外人。
仅仅她们二人。
——大抵心中有所怨怼,情绪复杂,想亲近又不敢太过随意,宴如是才称她为“母亲”。
才显得微妙。
她淡淡问:“母亲,发觉您还活着,我很开心,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什么要将她困在虚妄的美梦里,沉溺进日复一日的春光,而慢慢淡忘人世中的苦厄呢?
眼前,浇花的小夭褪去了形貌,四周春光景致亦是如潮水般散去。朝思暮想的母亲出现在身前,不复从前冰冷傲慢,反微微低垂了眼帘,眼底神色慌乱如风中细草,轻微而又无声,转瞬即逝的颤动着。
——却比其余任何激烈的表情,都更能让宴如是看出她内心的慌乱与脆弱。
居然教宴如是觉得心疼。
“阿娘,您也觉得我不该这般固执、不知疲倦地祛鬼,是吗?”
宴清绝闭上双眼,沉默良久,忍痛说出一句:“她们不值得你这样拼命。”
“为什么不值得呢?”
“她们都是与你无关的人。”
宴如是于是答道:“她们在与我看同样的人间,便是与我有关。”
宴清绝皱了眉,“她们太过低劣。这低劣并不指出生或身份,而指心性。如是,我走过万年的岁月,比你见过更多人间,我见过屋舍焚毁后,仓廪被抢夺一空,亲戚相食,手足相残。饥荒漫延,数十万流民如蝗虫般四处劫掠,强壮者抛弃、暴虐老弱病残,甚至生吃残弱者的四肢与心脏;母亲在绝望中啃食自己的孩子,人们在腐肉与尸骨中争夺最后一口生机。宴如是,你要知道,这世上所有人经受的苦难,与她们的认知、能力,都是匹配的。她们的选择,不过是她们心性的映照。”
宴如是却问:“可是天灾人祸,也是她们的选择吗?”
“是。这世上天灾极少,人祸却多,大多因为一时贪念,酿成大害。”
“母亲,不是的。心怀贪念之人与承受苦厄之人,很多时候,并不是一样的,前者再怎么自讨苦吃,后者仍然无辜。在乱世中过活最苦的人,她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宴如是的声音低了下去,更有一种不容回避的坚定,“手足相残,生吃亲儿,亦是因为她们别无选择。倘若可以在朱门内饮尽金樽清酒,她们不会愿意在街头与野狗夺食,冻死作寒骨。倘若可以在丰年时积谷防饥,她们不会愿意在灾荒中易子而食,眼睁睁看至亲化为枯骨,吃下生肉,也吃下自己的良知。倘若凡人亦有嫦娥灵药,亦被许诺长生不老,她们就不会愿意为一口粮食苟活,为一线生机践踏至亲,沦为野兽!倘若她们都可以选择……”
“宴如是!!”宴清绝高声道,如雷霆般炸响,“朱门内的人死于荒淫,朱门外的人死于饥寒,灾荒中的人死于相残,凡人死于短寿——这是她们的命!”
——宴门覆灭,害你牵连,是我的命。修为被掠,身躯被囚,堕入魔修之口,是我的命。
——倘若我注定要失去你,那也是我的命。
宴清绝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声音微弱下去,“命数如此,你又能如何?”
宴如是猝然收紧情绪,面色变得平静。
“那么,阿娘,为她们付出一切,也是我的命。”
宴清绝猝然失声了。
她哑然。
渐渐的,宴清绝眼底的激动化作一种深深的疲惫。她低下眼,叹息道:“天灾之至,民命如草芥,相视以求活,相弃以求生。人性之恶,乱世尤甚,天灾愈急而更显。”宴清绝的声音低沉而苍凉,“如是,这人间,真的……不是那么值得你去拯救的。”
宴如是却笑了,目光清亮。“可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有人去救。阿娘,人性本就有善有恶,以极端的天灾人祸去探寻人性之恶,实在有失偏颇。”她坚定道,“人性虽恶,亦未尽泯。纵使天地倾覆,亦会存在善念,如昏昏暗夜里的萤火之光,虽微弱而不绝。极端下的善意,才显得弥足珍贵。”
宴如是忽叹了口气,再道:“然而,人性之善,往往被苦难与不公所掩盖。倘若人人都能知晓,她们的性命不比鸟兽虫鱼的重,亦不比皇亲国戚、仙家神祇的轻,便不会那般自轻自贱,也不会在绝望中轻易放弃心中的善念。”
她看向宴清绝,眼底底色从来温和而坚韧,“阿娘,这是我选择的道,亦是我的命。”她笑,“如是长大了,不需要阿娘再替我做决定了。”
宴清绝缄默许久,终是闭上了眼。“我只是怕……你会被你这善心害死啊。”
宴如是笑道:“只要是害死我自己,而不是害死旁人。”
“……”
这话却仿似正点了宴清绝七寸,只看她神色一凛,忽地由先前的退让尽数化作坚决,“宴如是,我不会放你出梦境。”
她绝不会将她放出梦境!
她会给她造出新的梦境,重新洗清她的记忆。
上一个梦境的疏忽大意,这次便查漏补缺,更谨小慎微。总有一个梦境能彻底留住她!
宴清绝面上青龙鳞片骤现,她抬起手,指尖闪烁青光,这是龙族的织梦一术。
却在电光石火,只见宴如是猝然欺身而上,拳风凌厉,直逼母亲胸口!——
宴清绝侧身一闪,衣袂翩然,轻松避过,手中术法却中断了。
宴如是未给母亲松懈的机会,不依不饶,脚尖一点,身形如风,再次逼近!
梦境之中,她们都没了武器,只可赤手空拳。然到底是宴清绝主场,宴如是生怕迟则生变,偏偏要速战速决。
只看她拳势如雨点般落下,教宴清绝步步后退,双手格挡,却始终未出全力,眼中带着无奈与怜惜。“如是……”
宴如是没有回应,却忽然变招,一记扫腿直攻下盘。宴清绝猝不及防,身形微晃,险些失去平衡。就在这一瞬,宴如是在万分之一里抓住机会,猛然扣住宴清绝手腕,顺势一扭,将她钳制在地!!
“阿娘。放我出梦境。”
宴清绝仰面躺在地上,眼底情绪万千。
在她眼里永远稚嫩的孩子、可以永远栖息在她坚厚的双翅下的孩子,如今拼尽一切也要打败她,却是为了……
求死。
“如是,何故去吃苦呢?”宴清绝轻叹,几乎落下一滴眼泪,“如今阿娘回来了,你分明可以待在阿娘身边……”
宴如是只是坚定地道:“阿娘,放我出梦境。”
“……”
宴如是又问:“扶桑师姐在哪里?”
宴清绝别过脸,冷哼道:“你不必去找她。她亦是知情。”
宴如是不依不饶地追问:“她在哪里?”
“……”
“阿娘,扶桑师姐,她在哪里?”
“……”
宴清绝终于道:“蓬莱山。”
“好。多谢阿娘告知。”宴如是便应下,大步流星向梦境外走去。宴清绝并未阻拦。
她走得匆忙,便未看见母亲匆匆闭上眼,抬起袖,擦去眼角的泪光。
*
不知身在梦几何,宴如是前去蓬莱山时,分明山色景致未曾变化,却让宴如是无端地感觉到一丝愁云惨淡。
不曾见到黑蛟将军,只与椿木长老匆匆一瞥,椿木长老的态度很是奇怪,咬定说游扶桑不在此处。
可宴如是分明感知到她的气息。
不待多想,只听蓬莱禁地又是一声龙吟,一条白龙乍现。原是龙女挣破了水牢禁锢。
游扶桑站在龙背,风尘仆仆,面容略显疲惫,带着一丝局促。
宴如是轻盈地跃起,落在龙背:“师姐。”
——你都知道了?
游扶桑怔忡地看着她,想问却不敢问。
宴如是却也什么都未说,不追问,不问责,不过是捧过游扶桑的脸,指腹轻柔却坚定地,抚过她因疲惫而泛红的眼尾。
“师姐,你也很累了。”
“我……”
游扶桑的睫毛微微颤动,唇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宴如是与她额头相抵,呼吸交织,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捧住她的后颈,让她更近。唇先贴上她的眼角,再到面颊,小心翼翼下移,最终轻轻覆上游扶桑的双唇。起初是轻而温柔,试探地触碰,随即是深深地索取,仿若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唇紧紧贴着,呼吸交织,变得紊乱,湿热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转。
可她们都在颤抖。
某一刻,不知是谁先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