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于是这吻带上了泪水的咸涩和未尽的话语。
  谁的眼角滑下一滴泪,落在对方的脸颊上,像划过一颗星。
  没有人停下。
  那么深的一个吻,直至吻到难以忍受,都不愿意退去。
  直到呼吸纠缠成最后的告别,直到指尖的温度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游扶桑手指紧紧攥住宴如是的衣襟,指节发白,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可到底是,留不住什么了。
  游扶桑只是听见她说:
  “师姐,我会永远爱你。”
  第131章 陵(七)
  ◎城破◎
  话音落下,身前的人移形换影,如烟散去。
  游扶桑连一句诀别都未说出口。
  只有面上的清泪还温存,似一颗未落的晨露,悬在她眼角的残梦中,证明宴如是曾来过。
  她说她爱她,如今却要去赴死。
  “你怎么不去追?”龙女仍作龙身,却静静问她。
  游扶桑只道:“我追不回来。”
  连她的母亲都留不住她。
  龙女想了想,于是道:“这宴清绝还真是废物。不过让她将女儿困住一日,她都做不到。如今姜禧已经将局面闹大,却未等到神格降罪椿木与王母……真是最差的时刻了。”
  游扶桑不曾答话。
  只是想,追不回来,留不住她,困不住她……
  可也不能看着她去死。
  她总要做些什么。
  游扶桑的目光忽而下滑,来到骨龙的脊背上,“龙女,我有一个回到上重天的办法,你要不要与我一试?”
  龙女道:“当然。只要你真的有胜算。”
  游扶桑将双唇抿直,牙关紧咬,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
  一成胜算,也可称作胜算吗?
  权当死马作活马医了。
  *
  清都的上空被铅灰的云死死压着,仿佛随时会挤压下来,将整个人间碾作齑粉。
  满地碎瓦断垣,姜禧步步行过,绣着金线的裙摆扫过地上的血迹。
  即便是清都,业已恶鬼肆虐,残肢腐肉随处可见,拖着坏躯的恶鬼四处啃咬,连宫墙陈尸白骨上悬挂的片片肝肠亦不放过,大口啃食起来。一如贪官搜刮民脂民膏。
  这一场大害,史记载为“鬼疫”。
  宫殿的龙椅下,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以森森白骨手紧紧拉拽着龙角。仿佛一个绝不愿意退位的旧帝,死也要死在皇位下。
  载为“鬼疫”,不敢写人祸,于是只说天灾。若是人祸,便有太多需要担责了;官兵守城为何不力?城门洞开,游魂纵横,疫病蔓延,军民死伤,当真只是天意?贵妃下令焚尸,为何执行总是有疏漏?药石无存,病者弃置,令出多门,阳奉阴违,难道只是鬼神作祟?官家监管问责,莫非也是有心无力?推诿塞责,讳疾忌医,坐以待毙?——为何只是等死?
  也只能是等死。
  姜禧于是想,人到哪里都一样。
  当了皇帝,成了仙,人性却不变。
  如这般推诿,仙门给了她们再多神兵利器,她们也无法自救。
  那些防护的符箓,本意让官家贴上城墙惠及百姓,可姜禧一路走来,竟发现贴在城门外的符箓,还不如高官朱门内马圈外贴得多。
  不过,即便如此,高官骏马仍是死伤惨重。
  多少高官散尽千金,在仙门外长跪不起,只求一个庇护之处。
  可惜千金于仙门无用。
  更何况大小仙门自顾不暇。
  这鬼疫又被姜禧掺一脚,鬼王潜伏人间,鬼的怨念连活人都附身,如今早没有多少甚至清明的人了——
  唔,姜禧想,眼前还有一个。
  皇贵妃。
  龙椅上的金漆已然剥落,露出斑驳的木色。龙椅珠帘后,贵妃警惕地看着她。
  见姜禧踩碎了龙椅下的尸骸,又要踏上龙椅,忍不住出声制止。
  姜禧却快她一步问话:“王朝都要覆灭了,还担心皇位是谁在坐?”她走近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贵妃,渐渐俯下身,用帕子轻擦去贵妃脸上的污渍,极尽温和地说道,“我大可以赐你一片帝王的陵墓,让你死后安安静静躺在里面,给你一个贤君的名,让史官说尽你的好话。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凡人今世造孽,来世投胎作猪狗。一只在上一世颇具贤名的猪狗……哈哈哈。”
  姜禧笑得很欢快,直起身,头仰起来,面上喜悦,散发着与整座鬼哭狼嚎的宫殿十分违和……
  却也契合的气息。
  很快又止住。
  她看着贵妃,面无表情地说:“娘娘,你活不久了。”
  贵妃不认可:“我与周聆掌门约定好,就在此处待她。”
  姜禧佯作讶异:“周聆?那个孤山二小姐?来的时候我觉她碍事,顺道杀了。”
  贵妃瞪圆眼睛:“你!”
  姜禧这才摆手:“说个玩笑话。看来你也不信任她,她的废物有目共睹。”姜禧站起身,衣摆扫过贵妃的脸,“我不打算杀你。”
  姜禧走出宫殿,声音却悠悠传来,“不过您记住,龙椅再如何贵气,也只是一把椅子。既是椅子,那便是人人都能坐。”
  “娘娘,活着吧。活着,看着这一切。”
  *
  城外鬼疫漫长地肆虐着。
  四合的暮色里街道血色蔓延,四处是游荡的“人”。步履蹒跚,双目浑浊如死水,涎液从嘴角淌下,划过腐烂的皮肤,留下暗褐色的痕迹。
  钟楼的拐角藏匿一个素衣的妇人,她正瑟瑟发抖,紧抱孩子。
  孩子小脸苍白,在发高烧,神智不清地哭泣。
  妇人低垂了头,温柔地轻抚孩子的发丝,如同过去千百个日日夜夜她哄着孩子睡去——电光石火,钟楼下有人撕咬,溅起的污血淋了她半面——妇人的动作陡然停滞了。
  不过须臾,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不似人声,随即,她猛地张开布满黑斑的嘴,利齿刺入了孩子细嫩的脖颈!
  鲜血如泉涌出。
  在灰暗的、覆满灰尘与铁锈的钟楼上格外刺目。
  殷红的血浸透了衣衫,妇人的眼中却不起一丝波澜。她的眼里再也不会有波澜起伏了。她麻木地咀嚼着,仿佛吞咽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一餐普通的猪牛羊肉。
  孩子因疼痛而惊醒,嚎叫起来,却挣脱不开。
  妇人置若罔闻,表情比残破生锈的铜钟更为冰冷。
  远处,暮色又闭合了。
  *
  游扶桑所想的“死马作活马医”,谜底在不周山。
  她犹记业火下是一片青铜的地皮,踩来掷地有声,供业火熊熊燃烧,永不熄灭。
  椿木曾说,不周山是通往上重天的唯一途径。
  可即便当初她在业火沉睡,潜游进上重天,也不过是神思上去飘了飘,肉身却未抵达。
  游扶桑却仍要一试。
  不周山巅,熊熊的业火下,青铜铸就的山体在火光中泛着冷冽的青光,像一把锋利而沉重的古剑,被岁月打磨,于是成了一尊青铜的祭坛。山前的细长匾是它的鼓槌,以此敲击青铜地面,一如庶民击鼓鸣冤。
  “咚——”
  鼓声沉闷,穿透业火的呼啸,却又被无尽的虚空吞噬。不周山的夜向来晦暗诡谲。
  游扶桑半跪在地上,如额头抵在冰冷的青铜鼓面,她开口:“金母元君,龙驾云途——”
  她仍记得恭请王母显圣的祝词。
  “咚——”
  身后是一片赤红的火海,火焰舔舐着青铜山体,将游扶桑的影子拉得很长。
  火光映照在脸上,将眉眼染上一层血色。
  “咚——”
  一声鼓响。
  “金母元君,掌管仙籍,统领群母;赐福人间,普济众生——”
  “咚——”
  又是一声鼓响,“玉露金英,天花散布;瑶池千载,寿命永驻——”
  “乾坤有序,阴阳调护;福泽四海,恩及万户——”
  游扶桑的视线开始模糊,业火中有金光闪烁。她抬起头,看见天际隐约有一道裂缝,似乎是天幕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金光从裂缝中洒落,与业火交织,照亮了她的脸。
  “金阙瑶台,伏愿慈悲;八方来朝,万灵景仰——”
  游扶桑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奋力举起手,鼓槌再次敲响地面!
  “咚——”
  “谨以此刻,上达天听——”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如拼尽了全力,此刻才微弱下去,“王母娘娘,求您显圣!”
  “王母娘娘,这世间已然颠倒,良善之人总在赴死,无辜之人总在受苦!鬼疫肆虐,百姓流离,宴如是心怀天下,愿以己身换苍生安宁,可她、可她亦是这苍生之一!求您……”
  游扶桑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喉咙里依稀泛起铁锈的味道。
  却见身前有一道或真或幻的金光与赤红的业火交织着,游扶桑并不能分清是现实还是幻象。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