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再多的,龙女已记不清了。
可这恨意是支撑龙女在不周山业火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唯一动力,是怨恨也是执念。
恨到最后,恨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像是影子,她甩不掉。
是恨王母可以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吗?恨她总是摆出一副悲悯的模样,便有成千上万的人为她前仆后继?
龙女恨一切压在她心头,让她寸步难行的东西。
恨让她不死,可她的心里也没有爱。龙女曾想,倘若有某一天她放下恨,一定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因为,她累了。
而她现在并不想放下。
娘娘在意的一切,芸芸众生,永恒的人间,九重天的秩序,上天庭的权威,权力与庇佑……亲近的倾茶小仙,三大至宝铸就的新魂……每一个被赐福或诅咒的生命。
她在意的一切,她都要毁掉。
*
牢门外的走廊尽头铁链碰撞,响声清脆,伴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某种压抑已久的力量终于爆发,脚步声越来越近,沉重而急促。
龙女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有人要坐不住了。”
一道身影出现在牢门外——是椿木!
老人的衣袍依旧素净,蓬山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出微弱的光芒。可她的神情却与往日截然不同,那双总是慈祥而深邃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她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庄玄睁开双眼,依旧平静,唯有手指微微颤动,泄露了心底的一丝波澜。
龙女也抬起双眸。
她与椿木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椿木的身影在昏昧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此刻又仿佛,更苍老了千百岁。
对视的电光石火,椿木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眼中的怒火逐渐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取代。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
于是龙女在这一刻闭上眼睛,唇角微微勾起。
她知道,姜禧做到了。
做到了与宴清绝不计前仇,因不同的目的——一个为了挑战权威的极致快感,一个为了救下至亲的生命——最终殊途同归,站在了同一战线。
第129章 陵(五)
◎织梦◎
姜禧借助龙女的力量,遁形术变得异常利落精妙。
过去,她虽然也会使遁形术,但进出宴门一直谨小慎微。都不用说对上宴如是,对上宴清嘉这般修为的长老,她都要十分细心——如今却能大胆自如地穿梭于宴门,甚至畅通无阻地进入后山禁地,丝毫不担心被识破。
还顺道在宴门的牌匾背后刻下浅浅的“到此一游”。
她想宴门之人自顾不暇,应当不会去修理她。
宴门后山水潭如镜,碧波微漾,山间草木的香气混杂水汽的清凉。
姜禧褪去遁形术,在水潭中显出身形,宁静的潭水骤然翻涌。
须臾,青龙从深处腾起。
鳞片如墨,双目如炬,威压如山。
姜禧立于潭边,青红色的衣袂轻扬,青龙的阴影完全地盖住了她,几乎将她吞没。
姜禧却神色淡然,眸中无波无澜,抬眸直视青龙。
青龙认出了她。
她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正邪,生死,血光,浮屠与人间——又仿佛近在咫尺。
青龙盘踞在水潭边,青色的鳞片在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她的眼中俱是警惕,却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而姜禧觉察了。
她于是并不开口,只是静静地凝望着青龙。姜禧知道,宴清绝恨她,素来嫉恶如仇的宴掌门总会恨她这般邪魔外道。
不过姜禧需要的不是宴清绝的善意,而是她的力量。
煞芙蓉的灵气在姜禧体内流窜,她还记得龙女教她的办法,三下五除二,便让青龙开口说了话。
姜禧交代了一切,事无巨细。
青龙仍然高高在上,沉默了许久。
许久,许久,青龙才道:“姜禧,”是属于宴清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似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我不信你。”
姜禧略一挑眉,不作回答,只是轻轻抬起手,指尖凝聚着一道寒光。
寒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化作一幅画面——是宴如是的身影,她站在清都恢弘的城门上,手中是她惯用的匕首。
白衣胜雪,刀光寒彻,风卷起她的衣袂。
——下一瞬,匕首割断了脖颈!
宴清绝的身体猛地一颤,目光紧紧盯着那幅画面,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慌乱:“你对她做了什么?你要对她做什么?”
姜禧轻轻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会做。但她很快就会去做一些事——一些会让你后悔终生的事。”
“你想说什么?”
姜禧笑:“宴清绝,这世上当无人比你更懂玄镜了。这镜子有多么玄乎,其预示的内容有多么难以改变,你该很清楚的。”
“可这不是玄镜。”
“这不是玄镜,却是玄镜预示的未来,”姜禧坚定道,“大约上巳节前三日,玄镜在蓬莱长老阁中莫名碎裂,其预示的未来永远停留在了清都事变,都说毁玄镜而改未来,可那之后,没有人可以再毁掉它,也没有人可以再改变未来。”
宴清绝问:“什么未来?”
姜禧回道:“鬼门关大开,清都事变,乱红垂泪,死她一人,而生天下。”
“死……”
宴清绝的呼吸一滞,她的目光重新正视姜禧,眼中渐渐浮起愤怒,“姜禧,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禧依旧平静,“她是你教出来的孩子,你该清楚,她就是那种倘若能以命换命换下整个世间,便不假思索要牺牲自己的人。如今天下大乱,仙门自顾不暇,倘若这时她知晓剖出她心间的一滴眼泪,可以平息一切,你觉得这对她来说,是不是一个捷径?”
宴清绝警惕问:“你是如何知晓乱红垂泪的?”
姜禧的手中渐渐升起冰刃,冰刃蕴藏着千年风雪的凉薄与锋利,她问宴清绝:“认得这冰刃吗?”
冰刃……龙女吗?
宴清绝依稀记得她。
她这才讷讷理解回来,是龙女将一切告诉了姜禧。
姜禧道:“血脉里的煞芙蓉让宴如是不死,心脏内的乱红垂泪让她长生,而等丢失了一切,便是她死期。”姜禧的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宴清绝,你难道不想救她吗?”
青龙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闭上眼睛,脑海仍旧浮现宴如是在城门高处剖开心脏,血如雨下。
与姜禧同道是与虎谋皮,宴清绝也许会被利用。她化作青龙在水潭蛰伏太久,冰冷的泉水几乎封锁她的神识,她减少思考,只是沉默。
姜禧并不催促,静静地看着她。
姜禧少有这般耐心的时刻。
最终,青龙对她低下了头颅,她问:“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两人的目光再次在空中交汇。
姜禧满意地笑了,宴清绝却闭上眼睛,龙身低下去,重新回归水潭。
——既然命运已既定,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这般道理宴清绝怎么会不懂?
但为了她的女儿,她总愿意试一试。
*
在宴如是意识到姜禧在身边时,她正射落第七只鬼,收起长弓,指尖还残留着弓弦的震颤。
祛鬼这一事本该有尽头,却又仿佛无休止地延续,疲惫如影随形。
忽地,她抬头,天地陡然变色。
只看冰川骤现,六月飞雪,她的身前毫无征兆出现一只箭矢一般的冰棱!
宴如是眼疾手快跃上高处石台,冰刃堪堪擦过她衣角。
“反应不错。”姜禧戏谑的声音响起。
宴如是虽看不见她,但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且猝然意识到,姜禧那抹游离的煞芙蓉气息,居然比她强韧数倍!
宴如是不解其缘由,不过稍稍眯起双眼,冷峻而专注地拉开弓弦。
一刹,箭矢如流星般疾射而出,直指一棵古木。
电光石火只看光芒大作,姜禧手握冰刃,出现在树下。
姜禧笑得玩味。手中的冰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她脚尖一点,借力跃向宴如是。
宴如是迅速后退几步,手中长弓再次拉开,三支箭矢同时射出,封锁了姜禧的左右和上方!
姜禧身形如燕如风,在空中翻转,冰刃成三分与箭矢对冲,将其逐一击落——
箭矢落地,姜禧眼底得意更深,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声音轻佻地问:“几日不见,居然只剩这么点本事了?如此要该如何行你的苍生大义呀?”
话音未落,姜禧已欺身而上,冰刃直指宴如是的肩头。
宴如是神色一凛,迅速将长弓横在身前,弓身中暗藏的小刀弹出,与冰刃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她不愿与姜禧斗嘴,只想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