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曾经相依为命的姊妹,在恐惧中互相猜忌。姐姐因为妹妹手臂上的一道伤痕,便认定她已被鬼怪侵蚀,亲手将她绑在柱子上,点燃火把;妹妹因为姐姐一夜未归,便怀疑她已沦为鬼怪的傀儡,将毒药悄悄掺入她的饭食。爱与信任,在灾难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宣,都无需清水浇灌,仅仅一个怀疑的湿手印,便能将其摧毁。
  “曾经高高在上的权贵,在混乱中露出最丑陋的面目。用金银财宝收买护卫,将自己锁在高墙之内,任由外面的百姓自生自灭。
  “甚至,那些自诩虔诚的尼僧,在绝望中撕下慈悲的面具,将寺庙的大门紧紧关闭,任由门外哀求的百姓在鬼怪的爪牙下化为枯骨。尼僧口中念着‘阿弥陀佛’,手中却握着沾满鲜血的棍棒,将试图闯入的难民赶尽杀绝。
  “于是,街道上再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是互相撕咬的野兽。她们眼中没有理智,只有求生的本能。曾经高呼‘仁义道德’的人,如今为了一块干粮,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刀挥向自己的至亲。而被鬼怪侵蚀的人,早已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鬼,只能在无尽的痛苦中哀嚎,直到生命的尽头。”
  椿木微微闭眼,仿佛不忍再看,却又继续说道,“扶桑,你还会看到,那些自以为是的‘救世者’,在绝望中崩溃。你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便可以拯救所有人,可到头来,你会发现,这世间的恶意,早已将所有人吞噬。”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悲悯。
  “无尽的恶意,不是鬼怪的獠牙,也不是仙首的牺牲,而是人性最深处的黑暗。这些东西,不似鬼魂,它赶不尽,杀不绝,永远存在于这世间。”
  游扶桑终于出声:“是以,椿木,你需要这一场浩劫,进行一次‘清扫’?”
  椿木双目睨她,忽然笑了,“倘若这是你的理解。”
  不等游扶桑再做回答,椿木抬起手来,霎时,只看身边龙女被一股无形威压定在原地,银白的龙鳞瞬间黯淡,龙妖的血脉在王母的神力面前只是凡俗。
  椿木笑:“不入流的,好偷袭的小贼。”
  青鸟双钺出鞘,亦被一道金光击落在地,顷刻跪地,吐血不止。
  游扶桑方将手握上刀柄,椿木洞察地说道:“不必试了,难道你没有看到庄玄的下场?”
  椿木看向游扶桑:“庄玄的妖力是我赐予的,想收回自然是不难。她的命,你的命,皆是我重新为你们织就的,想要再次撕碎,更是容易。”
  “所以,不要再无畏地白费力气。”
  椿木将手一挥,天地变色,浩瀚的神力如潮水般涌来,将三人笼罩。龙女的身躯在这股力量下几近崩溃,化作龙身,游扶桑更是七窍都溢出血雾。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现下你们知晓了,这一切都是命数,是注定的清洗。那些恶鬼是播撒的火种,用来试探这方天地是否还有抵抗的力量。”椿木悲叹,“事实上,她们不再有机会了。”
  她可怜地看向庄玄、龙女、游扶桑、青鸾四人,“你们也是。”
  不再有机会了。
  *
  四人陷入蓬莱冰冷的牢狱。
  牢中昏暗潮湿,四壁皆是冰冷的石墙,唯有高处一扇小窗透进几缕微弱的光。
  庄玄盘腿坐在角落,背脊挺得笔直,双目紧闭,眉头微蹙。她心中自责,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众人。
  青鸾靠在一旁,神色颓然,却仍强撑着安慰道:“庄玄城主,您别多想,这不是您的错……”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已是心力交瘁。
  龙女蜷缩在另一侧,龙身半显,白色的鳞片下隐约可见森森白骨。她咳了几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虚弱地抬起头,看向游扶桑,陡然说道:“扶桑,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凝重,“宴清绝没有死。宴门后山水潭,常年栖息着一条青龙——那便是宴清绝。几万年前,她抢走了我的龙鳞,于是有了化作龙身的本事。不过她的人身已经被岳枵彻底吞噬,所以她变不回人了。宴清绝肯定也不会看着宴如是独独去送死。这是我们的另一步棋。”
  游扶桑闻言,神色一动,却又眉头紧锁:“可如今我们都被关在这里,并不知道宴清绝会怎么做。如果青龙也像你一样,一遇到椿木就龙鳞失色,没有战力,宴清绝就算再怎么想反抗……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白白看着女儿死掉。”
  龙女轻笑了一声,尽管虚弱,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虽然椿木对我们龙族的大妖确有血脉压制,但我输得这般惨烈,也另有一个原因:就在方才回到蓬莱,我意识到大事不妙,便将力量传给了姜禧——我与她说,我们要转后策了。”
  游扶桑一愣:“后策是什么?”
  龙女沉吟片刻,似有犹豫,但最终还是开口道:“算了,想来姜禧已经去做了,那我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不怕隔墙有耳。后策是软禁宴如是,使其无力救人,亦无自刎之机——任椿木放出十二只鬼,让人间生灵涂炭。等世人都死尽,彻底死尽,也不需要再牺牲谁了。
  “椿木是王母信徒中的佼佼者,她在人间修炼九千九百九十九年,才得以窥视上重天、窥探天机。
  “虽然,这些恶鬼源于岳枵,但椿木护佑其最后十二只,又在此刻将它们放归人间……其责任绝不轻巧,罪孽深重,她难辞其咎。王母曾说,这世间需要一次洗牌,椿木便依言而行。可惜啊,她终究未能参透天机,反倒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而这最终苦果,还是由椿木这老人去承担。”
  游扶桑听罢,追问:“对宴如是只是囚禁?”
  龙女道:“只是囚禁。”
  游扶桑沉默片刻,忽冷嗤:“我看椿木非要世间死,而是要宴如是死!”
  龙女不置可否,淡淡回应:“你不想宴如是死,而我只是不想椿木得逞。”
  凭什么她们总能决定别人的生死?凭什么她们总将一切生杀冠以“命运”的名号?
  其实在进入不周山的许久之后,龙女才想明白——那不是命运,而是上位者的意愿。
  龙女已经看过上位者有多么风光,便不想再让她们得逞,得意。
  她们话音落下,牢外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龙吟,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得令人心悸。龙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我听到了,龙吟。”
  “是宴清绝?”
  “是。”
  青鸾皱眉问:“可是我们被困在这里,又能做什么?”
  龙女道:“等。”
  游扶桑道:“等死。”
  庄玄终于开口:“好了,不耍贫嘴。倘若真如龙女所言,宴清绝是一步棋,姜禧是另一步棋,那听这龙吟,大抵是姜禧已经闯入宴门,与宴如是,甚至与宴清绝起了冲突了。”
  游扶桑不自觉地嗯了声,又忽然道:“万年前,已有出入上重天资格的龙女,就没有打过第七重天凡人剑修。”
  龙女不屑:“宴清绝这万年在人间来来去去,四处奔波,修为倒退,而我在东海可从未松懈精进。让姜禧打过青龙不难,倘若她们能说清缘由,统一战线亦非不可能。”
  “你让谁说清缘由?”游扶桑不认可道,“姜禧易怒,不擅讲道理,只擅诋毁她人。而且,宴清绝脾气也不好。”
  龙女不置可否,又忽然笑了:“那怎么办?真惨呀,我们只能屈居蓬莱牢狱中,猜疑她们自相残杀,却连观战也做不到。”
  龙女面如冰雪,眉如远山,淡而修长,眉梢微微上扬,额间一抹淡淡的龙纹印记,银色的纹路若隐若现。她的语气里有傲然,亦有戏谑,这让游扶桑恍然明白过来,既是龙女借力于姜禧,那么此刻战局几何,她应当是知晓的。
  能如此气定神闲,应是事态向好。
  游扶桑终于松一口气。
  游扶桑呢喃:“龙女大人倒是大度,将几万年的修为借给别人。”
  姜禧好战而慕强,这次倒是捡了便宜,能在人间好好耀武扬威一番。
  龙女轻笑道:“能达到目的,我不计较这些。”
  椿木又非王母,只是一位老人,一块木头,龙女不觉得她有多难对付。诛杀椿木,王母死一佼佼信徒,神力必有削弱——龙女期盼的,是这一刻。
  困在不周山千年万年,说不恨是假的,只是这些恨都在岁月里消磨了,记不起来,但依然存在,像一根细细的针,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偶尔一动,便隐隐作痛。
  龙女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透过氤氲的血雾,看到了那些早已模糊的过往。她忽然有些气馁,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恨意早已不再尖锐,成了一杯放凉了的茶,苦涩依旧,却不再烫口;恨意也不再浓烈了,是一件穿了太久的旧衣裳,不舍得丢,哪怕它早已褪色,看不出最初该是什么样子。
  万年未见,她甚至不记得王母的模样了。只记得王母娘娘统领众神官,在天庭高座站起身时,金冠流苏轻颤,九霄霓裳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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