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游扶桑只道:“它们逃不了。”
只看龙女抬起手,冰刃如箭矢般射出,刹时寒光暴涨,冰刃布下冰雪大阵。
小鬼转眼化为齑粉。鬼气亦消散。
诛杀四只已启了灵智的鬼魂,三人约用了一盏茶时间。
不算慢,在游扶桑意料之中。
游扶桑擦拭唐刀,看着龙女手中晶莹剔透的冰刃,游扶桑道:“你该早些出手。”
龙女淡淡反问:“倘若我更早出手,要你们有什么用?”她看着游扶桑,眼底寒光渐渐消散,染上戏谑的笑意,意有所指道,“我们之间,最是杀鬼心切之人,可不是我。”
月色渐淡,三道无言的身影在荒庙前伫立片刻,皆默默转身离去。
符箓里,传来孟婆意味深长的一声轻叹。
游扶桑收起唐刀,带走最后一丝鬼气。
游扶桑道:“多说无益。还有三十三只鬼,尽早办完,尽早歇息。”
*
寒月依旧。
森白的龙尾横扫过丛林,冰晶飞溅,三只逃窜的恶鬼刹那化作冰雕。
唐刀出鞘,寒光一闪,冰雕尽数碎裂。
三只。
青鸟双钺交错,银光织网,又困住两只欲逃的鬼魂。冰刃直刺,刀光如虹,转眼又是两道黑烟消散。
两只。
符箓轻颤,孟婆的声音指引着方向。一白、一黑、一青三道身影在夜色中穿梭。
月落日升。
三人出手,总趁其还未在人群里癫狂之时便将其驱赶至郊外。
从熙熙攘攘的村庄进入漆黑的荒野,又有三只恶鬼被逼入绝境。龙尾掀起冰雪风暴,唐刀划破长空,双钺寒光毕露。
于是不过半盏茶,三缕黑烟消散在晨光中。
古寺中,枯井旁,冰刃封路,唐刀刀势如电,青鸟钺影重重。须臾之间,阴气散尽。
残月升起,寒星轮转。
一天一夜过去,十余只恶鬼在这场无声的围猎中,如同被风吹散的残叶,消逝夜色里。
游扶桑手中符箓微颤,孟长言的声音再次传来:“你们诛杀了十九只。仙首今日也没有好好歇息,仍是诛杀了六只。二十五只,三十七只……余下了十二只……”
“十二只……十二只……”
孟长言不知在拨算着什么,忽而语气一顿,透着一丝异样,“情况不对。”
游扶桑追问:“是怎么了?”
“最后的十二只鬼……”
“是、是找不见了吗?”
“不,”孟长言似乎微微喘气,声音藏不住慌乱,“那十二只鬼,尽数聚在蓬莱山?!”
顷刻间,符箓剧烈震动,爆发出刺目金光,“游扶桑,速回蓬莱山!”
三道身影一瞬消失在夜色中。
*
薄雾如黛蓬山远,楼阁在其中若隐若现,宛如浮在云海上。
只是今日蓬莱似有所不同,白玉金仙五光十色,七彩祥云流光溢彩,居然衬得蓬山宫殿比起人间仙山,更似上重天宫。
凡人见着,大抵都要原地跪拜,以为神仙显灵了,赶回蓬莱的三人却都心有余悸:是大事不妙了!
抵入蓬山的前一刹,龙女吹出一朵妖气,是莲花的形状。妖气向远处飘去,眨眼就没了踪影。游扶桑本想开口询问,恰是她们步入蓬莱,耳畔响起一声钟磬,传自长老阁。
玉阶琼楼,有一人独立。
长发灰白,面容古老,却无半分衰败。秋水微澜生在眼角,面容便似山川老;饱经沧桑的面庞上,深浅不一的皱纹如虬枝蜿蜒,如风吹过沙丘,留下层叠的波纹,记录了整个世间。
游扶桑曾以为,所谓大椿,八千为春,八千为秋,根盘结于九地之下,枝干耸立于九天之上,向北九万里,向南九万里,谁也走不出她的虬枝。
走不出她的虬枝,走不出她的荫蔽。
椿木能这般广袤,因为她年岁久,比人间更长寿。
如今游扶桑才知晓,椿木的枝蔓铺天盖地,神通广大,是因为她真的身负神力。
走出不周山前,游扶桑曾问龙女谁可掌管世间生死。龙女半倚船舷,无声说出的那个名字,不是王母,而是椿木。
椿木,是王母在人间的显化。
化身也好,信徒也罢,总之椿木承载了王母的部分神力,这毋庸置疑。
也难怪,身边人生生死死,都由椿木一人说了算。
椿木拆下一截虬枝作药,游扶桑便复生了;椿木抽离黑蛟三成妖力,庄玄便有了新的身躯。
椿木站在玉阶上,背过身去,看向远方。
老人呢喃:“蓬莱与昆仑,大约是三万年的距离。从昆仑玉山走到南方仙岛,我看过母虎冒着生命危险为幼崽寻食,也见过男人为一块铜板仇视而相互残杀,血肉横飞;我看过晨曦中村妇背着锄头唱歌,也见过深夜里,盗贼摸进鳏寡的房子;我见过人们为了生存易子而食,蚀骨的饥饿将人性吞噬,干涸的土地像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龟裂的纹路在无声地哀嚎。三万年里山河倒转,王朝兴衰,红颜白骨,人心叵测善恶难辨,我都见过。”
“三万年,这个人间,确是没有变过,”她慢条斯理地说,又叹一口气,“三万年……这方天地,也该换一副新颜了。”
椿木的声音如同九天之上的风,苍老而悠远。她看向远方流光的云层,眼底俱是虔诚。
可再怎么看着天上,身总还是在人间,她于是醒悟过来,眼睛正视回身前。
“庄玄。”椿木笑了,眼睛像一片久旱的田,忽落了一场小雨,雨点零星,泥土干裂的痕迹仍旧蜿蜒,从未愈合。
“你的青鸟要来救你了。”她说。
庄玄闻言,不过微微侧了面颊。
她双膝跪在地上,鲜血浸透了衣衫与黑发,面庞冰冷,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平静。
棋盘摆局那么多次,总告诉青鸾要小心行事,可到了她自己,又疏忽了。
罢了。
技不如人,她甘拜下风。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拖累别人。
庄玄挺直了脊背,眼底却一闪而过担忧。
椿木将目光掠过她,慈祥地笑着说:“青鸟,扶桑,龙女,她们都赶来了。正好,我一网打尽。”她的声音极尽温和,若非有庄玄一身血污在前,旁人大抵都会以为是一个老人在唠家常,无奈地摇头,语气中连带着叹息,“你们呀,背后小心思总是很多。妄图将将一百九十八只鬼赶尽杀绝,这怎么可以?”
“天地阴阳,善恶相生,本为一体,如影随形,若是偏废,便是逆天而行,势必会自食其果。”椿木的目光落在庄玄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说起此事,也是你与扶桑的过错。你们曾为浮屠城主,本是世间恶意的承载者,是阴阳平衡的维系之人。可如今,你们一个个从良,谁来承担那无尽的恶意?谁来吸收那无尽的污浊?谁来调和这世间的失衡?”
“你与扶桑,终究还是不懂事。天地之道,岂能因一己之念而轻易打破?若无恶,何来善?若无阴,何来阳?你们以为斩尽杀绝便是解脱,却不知这只会让天地更加混乱,让万物失去依托。
“你们二人,不明大道,徒有热忱,殊不知祸福相生,阴阳相依。”她叹息,“大道至简,却非人人能悟。你们追求的纯净,不过是另一种偏执。”
“——偏执?”
便在此刻,一道清亮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直直刺破了椿木的叹惋:“那么椿木,你以为的阴阳调和是什么样子的?”
游扶桑方才赶到蓬莱,听了椿木那些悲悯的叹息,却是气不打一出来。她迈步而出,目光如炬,直视着椿木,“是放出鬼怪肆意杀害世俗百姓,直至人间炼狱,还是独独让仙首一人孤军奋战,最后献祭己身,以救苍生?椿木,难道这是你口中的‘平衡’?”
“椿木,你口口声声说天地之道,说阴阳相济,可你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躲在冠冕堂皇的道理背后行却又蠢又坏之事!你放任鬼怪横行,让无辜之人死尽,却美其名曰‘维系平衡’。你让宴如是一人承担所有,不眠不休地消耗,而你自己,害怕打破现状,害怕承担责任,只用所谓的‘大道’来掩饰自己的无能!”
椿木静静听完,神色却不变,脸上仍挂着笑,仿佛刚刚的激烈言辞不过是微风拂过耳畔,不足挂心。“扶桑,我理解你的愠怒。因为这一切,到最后,要牺牲的人——是你的师妹。”
是你最在意的人。
“扶桑,诚实一点吧,”椿木忽而笑了,“倘若注定牺牲之人全然与你无关,而牺牲她一人,可救全天下——包括你与相爱之人——你还会质疑,会制止吗?”
“你不会的。”椿木代替她回答道,“扶桑,你不会的。”
“人都是自私的,只要那个注定牺牲的人不是自己,不是自己在乎的人——便不会大声疾呼,怒斥不公了。”
椿木神色不变,甚至更为和蔼,她凝视着游扶桑,“扶桑,你曾为浮屠城主,应当直面过人们无尽的恶意。即便此时,自清都事变,你应当见过,曾经温顺的百姓,在饥饿与恐惧的驱使下,变得比鬼怪还要狰狞。女人为了活命,亲手将刀刺向邻人的胸膛;男人为了争夺一口粮食,将彼此推入火海,俱烧成灰烬;村庄在夜晚燃起熊熊烈火,不是为了驱散鬼怪,而是为了烧死那些被怀疑染上‘恶疾’的无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