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游扶桑静静看她,没搭腔。
  庄玄道:“你是她带大的,不论怎样都有她的品性,她除了恶,也有很多旁人力所不及的地方,果断,利落,剑走偏锋,这是最能绝处逢生的品德。扶桑,你能学习一二,这是好事儿。”
  “那你呢?”游扶桑反问,“你从移花宫出来,便与岳枵一体同生,进浮屠城后,与各路邪修为伍。身死入蓬莱,又追随了椿木。岂非岳枵的残忍、众邪修的疯魔、椿木的傲慢,这些各异的品性,也都汇聚到你身上了?”
  庄玄问:“你觉得呢?”她全然不生气地说,“扶桑,你看我是怎么样的呢?”
  游扶桑盯她片刻,终于是笑了。“庄玄,你是个好人,和宴如是很像。你们这类人,好就好在,发现异象之后会将身边人都支开,我说的对不对?”
  庄玄不答。
  游扶桑张开双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只用气音问:庄玄,你发现了什么?
  庄玄摇了摇头。
  游扶桑又问:你认识龙女,是不是?她对你说了同样的名字,是不是?
  庄玄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向下滑动,她点了点头。
  庄玄道:“先前宴清绝在孤山毁坏的天书玄镜,还有残片留存在蓬莱长老阁中,倘若你好奇天机,大可前去一看。只不过,毕竟是残片,灵力大不如前,时刻都有彻底破碎的可能,你去窥探,也是且行且珍惜。”
  *
  孤山玄镜,预知的都是举世皆闻的大灾事。
  千年前的九州,玄镜预知生灵涂炭,尔后浮屠城横空出世。
  四五百年前,孤山老人在镜中看见一只红色狐狸,于是陆琼音与方妙城粉墨登场。
  七十年前,宴清绝毁镜,宴门败落,孤山横行,烽烟四起,浮屠十二鬼为祸世间。
  至于今日……
  庄玄引她去看的预言又是什么?
  游扶桑压着心里疑云,只身前往藏典阁。她选在三月初一,一是因为月初阁中人少,二是因为此夜藏典阁中,由翠翠当值。
  简略说明了来意,翠翠偷摸领她进去,却在游扶桑说到“那是一只预知未来的镜子碎片”后翠翠大惊失色:“你说的是那片会浮现火海的镜子碎片?”
  游扶桑问:“你见过吗?”
  “呃……”翠翠停下脚步,“倘若我们说的是同一个,那我便没有领你进去的必要了。只因前些日子,那镜子无故炸得粉碎,还是椿木长老收拾了残局。”
  游扶桑讶异:“怎么就炸了?”
  翠翠不满:“都说了是无故!无故就是不知道缘故的意思!”
  游扶桑心里纳罕。她自然想去找椿木问个清楚,可也明白椿木定不会说,思索间,她回想起翠翠说的,浮现“火海”的镜子碎片——
  眼里燃起一线生机的游扶桑立即捉紧翠翠肩膀,“缘何你说其中浮现火海?翠翠,你是不是看见过什么?”
  倘若玄镜是支撑不住预言力量而炸裂,那翠翠或许是唯一知晓预言真相的人!
  翠翠被捉得慌张,连忙摇头:“哎呀哎呀,没有!这要怎么说呢?”
  翠翠一定知道!
  游扶桑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忘形,很多事情越是逼迫越是没有结果。她摆出虚心求知的态度,向翠翠道:“许久以前你就与我说过,自己当了夜猫子,最喜在夜晚当值,钱多事少,还能偷懒睡觉。”
  翠翠撅嘴:“谁说的?我是喜欢翻阅经典,才来藏典阁当值!你这小卒可不要污蔑本翠翠。”
  游扶桑道:“好好好,你博学多识。博学多识的翠翠将军总该在当值时进过阁中吧?应当见过那碎片完好时的模样。”
  翠翠一口咬定:“我没有!”
  这就奇怪,见过玄镜又非什么大事,怎么翠翠打死不承认呢?
  游扶桑亮出杀招:“那好,翠翠,你以我们的友谊起誓,此前从未见过那玄镜一眼,也不曾看过什么火海。”
  翠翠瞪大眼睛,盯着游扶桑许久许久,似是受了奇耻大辱,后退几步,吸了吸鼻子,终于道:“好吧。”
  用友谊起誓这样的拙劣手段,也许也只对翠翠奏效了。游扶桑想。
  翠翠这才娓娓道来:“那日我在藏典阁中,走过旋梯,见远处角落有一物隐隐在发出光亮,但那光亮很是奇怪,倘若是倒映月光,那该是很清凉的颜色,可它的光亮却是火红的——我心下大惊,这藏典阁莫不是着火了?若是在我当差时走水,那我可遭殃了!!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接近,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并不是真正的火光,只是这个镜子里不知为何倒映出了一幅走水的景象。”
  游扶桑问:“是哪里走水了?”
  翠翠摇头:“我并不清楚,毕竟那残片实在不大,边沿也碎得古怪。但直觉告诉我,是盂兰鬼市。”
  游扶桑心里一惊。就听翠翠继续说道:“我看见无数的火焰……蔓延在黑暗的河上,河边有密密麻麻戴着面具的鬼差,其中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拿着火把。分不清是人是鬼,看不出年纪,也辨不清那人是女是男,总之看着约是个疯子……”
  游扶桑问:“你怎就确定是鬼差、鬼市、鬼节?”
  翠翠一连串地反问:“无数河灯,无数焰火,那不就是鬼市的忘川河吗?那些吐着长长舌头的人,不正是黑白无常吗?那些戴面具的人,不正是鬼差吗?有凡人也有鬼,那不就是鬼节鬼门大开的时刻吗?”
  游扶桑心里还觉得太过蹊跷,有什么地方不太完备,可又不得不承认,一切是能对上的。
  岳枵死前释放鬼市怨魂,于是鬼市遭殃,一片火海。
  这就是玄镜此次的预言。
  那个疯子是谁?
  密密麻麻的鬼差围堵这疯子,难道没把疯子制服?
  游扶桑仍在细细思索,转而问:“为什么不与前来处理玄镜碎片的椿木长老提这件事情呢?玄镜预言从未出错,也许鬼市真的要有大祸害了。”
  翠翠道:“我怎知这其中分量?我只是不敢说。我会害怕:若我说了,我岂不是成了敲碎镜子的罪人了?如果众人皆知是我先窥探了它,那有谁会信它是无故破碎的?先前那个宴掌门,也就是现下这位宴门主的母亲,不就是因为打碎了玄镜而被各方讨伐?我、我、可是我真的没碰它!!”翠翠就差跪下来了,“扶桑老大,我不想当罪人啊!!!”
  游扶桑道:“算了,我也理解你。玄镜事关重大,你不想说,不敢说,都情有可原。倘若真是鬼节鬼市鬼门大开,那将是七月,眼下时分正是未雨绸缪的时刻。初三那日,我与宴门主见面,会与她说鬼市之事,届时再商量对策。”
  翠翠掰了掰手指,算了算时日,立刻道:“好,好,好。”
  鬼节将在七月,正是盛夏时分,而此刻才是初春,风里还有几丝来自凛冬的,未化开的寒意,像湖边草叶上的露珠,明亮而透骨。
  游扶桑提步离开了,要去准备初三上巳节的东西,临走时,有一物从衣袖里掉落下来,翠翠弯腰替她捡起,递回给她,是一个红黑的狐狸面具。
  这是游扶桑初三那日要带去上巳节的面具。
  游扶桑匆匆接过道谢。
  而递回面具的电光石火,翠翠脑中陡然生起一个念想:这样的狐狸面具,我仿似也在镜子里见过呢……
  但这念想转瞬即逝,翠翠一晃儿便忘记了。
  第121章 上巳(三)
  ◎心有千千结◎
  清都入夜,初春的风拂过河岸,轻柔而寒凉。
  最初的灯是轻轻点燃的烛火,在河岸试探地绽放,河水清澈如镜,倒映微微泛起的光晕。不多时,华灯铺展开来,流苏缀影,沿着河岸蜿蜒如练,明灭光影织成一匹流动的锦绣。
  明灯入画,于是河水中零星的人影也变得婆娑。绸罗轻舞,水光摇曳灯笼影。
  人声由寂至喧,笑语随风而至。
  一张张面具从灯光中浮现,分明是凡人欢笑,却被灯火映照出鬼俏之姿。桃花一线的艳影,狐狸妖精似真似幻,面具下,世人皆成夜色里偷渡的游魂,有一种介于人间与鬼市的灵动与戏谑,天真又狡黠。
  既都藏在面具里,真情人假情人也不带什么分别,是以宴如是光凭识灵一角便在熙攘人群里认出游扶桑后,挤开人群,步履轻盈地跑来,鹅黄的衣袖带着初春的香气,她扑进她怀中,用亮晶晶的眼睛无声说“找到你啦!”
  便像寻常情人那样。
  也像年少温情。
  年少时天不怕地不怕,越往后拥有更多,才多顾忌,更多考量。终究是不同。
  宴如是虽未佩戴面具,却也用了简单的障眼法,更柔和了面部,减去几分仙姿气度,留下少女娇俏,浑似五月芍药。便不似如今大名鼎鼎仙家首领,只是从前灵动少主,像一只立在梧桐枝头的、白莹莹、金灿灿的小孔雀。
  宴如是伸手来讨狐狸面具,游扶桑怔了一怔,再回过神,袖里的面具竟已不翼而飞,是宴如是熟稔地上手,将那面具占为己有了。指尖轻点过手腕,捎带过初春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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