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白色狐狸面具,红绳牵引,宴如是将绳绑在耳后。娇俏的白孔雀带上了狐狸面具,又来捉师姐的手:“人这样多,将我和师姐冲散怎么办?”
游扶桑略带生疏地回握住她的手。
周围的人挤挤挨挨,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夜空中轻轻飘散。尽管喧闹渐盛,那初春的清寒却始终缠绕,悄然浸透灯火与人群,化作湖边草叶上的露珠,被风轻轻抚过——
滑落在二人的手心里,变成了薄薄的汗。
“师姐,你闻到糖炒栗子的味道了吗?”
“闻到了,好香,你要吃吗?”
宴如是想了一下,“算了。”
“为什么?”提到了,却又说算了,那分明是想吃的。
果然,就听宴如是道:“好甜,会牙疼的。”
游扶桑认真道:“只吃几个没关系。”
宴如是连摇头:“不吃,不吃不吃。”边摇头,边将人拉开,渐渐远离了香气。
游扶桑问:“真不吃吗?”
宴如是肯定道:“不吃。”
游扶桑于是道:“哦。”
宴如是说完不吃,鼻尖却还是萦绕了香气,明明已经避开栗子铺子走出很远了——怎么回事呢?
就听游扶桑又问:“真的不吃吗?”
“不……”
话未说完,宴如是才发觉香气的罪魁祸首就在身边。游扶桑拎着一袋栗子,歪头问她:“真的不吃吗?”
“我……”
仙首的肚子超没骨气地叫了一下。
游扶桑添一句:“是剥好的。”
于是。
仙首本人超没骨气地咽了下口水。
游扶桑直接从袋子里拿出一颗:“吃吧。”
隔着面具,那双深邃的眼睛染了华灯烟火色,也染上许多温柔的笑意。
宴如是盯着那眼睛,头已低下去,把游扶桑手里那颗剥好的栗子咽下去了。
很糯,清甜,一入口,香气便弥漫开来。
游扶桑问:“好吃吗?”
宴如是咀嚼着,含糊道:“唔觉得,还是有点甜。”
游扶桑笑:“仙首也怕牙疼呢。”
宴如是摇了摇头。从前小宴少主是个喜甜嗜辣之人,山珍海味统统收入口中,可惜在她身边,扶桑师姐是个没什么口腹之欲的人,而阿娘早已辟谷百年,她徒有美食,无人分享。更要命的是,她会蛀牙——哪有修士修行入道了还会蛀牙呀!太丢人了啊!!
小宴少主被牙疼折磨得快死掉,却不敢告诉阿娘。
直至一次,游扶桑与她在结课后一同下山游玩,小宴少主喝了口清泉冰水,立即疼得龇牙咧嘴,蹲在地上,捂着脸不说话。
这可把少年扶桑吓到了,以为水里有毒,手足无措也蹲下去,“你、你、你、你怎么了!?”
“牙疼……”宴少主含糊不清地说道,“快,快,师姐,这小镇有没有医馆?”
游扶桑谨遵师妹嘱。
到了医馆,二人说明来意,医师瞥一眼二人明黄色的宴门道服,怪异道:“你不是修仙吗?修仙的人也会牙疼吗?”
小宴少主嚷嚷:“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呀!”
小宴少主躺在医馆的榻上打滚,游扶桑便坐在她旁边陪她,直至最后,医师给小宴少主塞了一兜子药草,并说道:“神仙的牙我可不敢动。您二位还是回宴门的时候找医修看看吧。”
宴如是“唉”了一声。
再往后的事情游扶桑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宴少主的牙疼是被宴清绝解决了,但也被勒令修习辟谷之术,不可再食无节制。
如今宴如是惦记这个,怕是牙疼之症又发作了。
游扶桑于是只给了宴如是三颗栗子,剩下的,一半自己嚼了,一半收起来,束紧口袋。
宴如是:“喂……”
面具遮了一半容貌,但游扶桑仍能看到仙首那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游扶桑本来想笑,却听宴如是问:“对了,师姐,你拿这袋栗子有给钱吗?”
游扶桑皱眉,佯作不满地回道:“这说的什么话?”
“问问嘛……”宴如是撇嘴,“不知道在清都,一袋糖炒栗子要多少银钱呢。”
游扶桑道:“十文。”
宴如是大惊:“这么便宜!”
“便宜吗?”在蓬莱攒钱成习惯的扶桑小草面无表情心道:这很贵了……
宴如是嗯嗯:“我以为要三四两呢。”
毕竟清都官家皇室上仙家请愿,随便一个魑魅魍魉解决了,能给上万两黄金。但其实这些黄金银钱对宴如是并没有什么太大用处,只是宴门的学子总要下山游玩采买,便将大部分钱财都拨给她们了。
游扶桑只是:“哈哈。”
要怎么告诉不通物价的仙首大人,三四两是清都最高酒楼一整桌满汉全席的价格呢?
游扶桑将栗子随手一放,眼前的摊子以为贵客已至,立即拔高了声音推销:“情人千千结!心心相印,生生世世不离不弃,赠此结者,乃是送去最真挚的情感,缔结一世的诺言。各位客官,各位情人们,都来瞧一瞧,看一看,这每一结啊,都是一次爱的承诺,每一环啊,都是一份真心!挂上这情人千千结,愿二位共度百年长好——”
身边有个提着灯的小娘子问:“几多钱?”
摊贩道:“九十九文!意为久久情意绵绵,久久不分离!”
小娘子小声嘀咕:“什么啊,逗小孩儿的玩意儿卖九十九文?真黑!”又与同伴耳语,“名字取得也不吉利。什么叫情人千千劫?过情关九九八十一难?”
这话小摊贩是听不到了,不过游扶桑与宴如是修道之人五感更佳,才听得一清二楚。
宴如是也轻声道:“一个小小绳结,可买十袋糖炒栗子呢……师姐,这是不是很贵?”
游扶桑道:“喜欢便不贵。”
虽然她自个儿谈不上喜欢。
这样的绳结买的不过一个好寓意,单看做工便有些粗制滥造,三文顶天,不能再多了。即便是从前挥金如土的浮屠城主时期也断不可能买,更别说现下省吃俭用的蓬莱扶桑小草了。
让她惊讶的是,本该见惯各类精致做工的仙首,对此居然是起兴趣的。
她看着满目琳琅的千千结,犹豫道:“师姐……”
宴如是想问:师姐,我们是情人吗?
也许是错把游扶桑的不感兴趣当抗拒,又也许是想到了什么,很恍然地,宴如是忽然顿住了。
是情人吗?是爱人吗?厮磨相亲的事情她们做尽了,如今也在上巳十指相扣,花灯夜游共良宵,可宴如是却茫然了:师姐是我的情人吗?我是师姐的情人吗?
还是说,只是亲近的友人,从前的师姐妹呢。
当师姐说自己没有合适的身份回到宴门,宴如是深知那是真的。宴如是亦很自愧,她无法为游扶桑昭告天下,让她以最真实的身份回归宴门,即便她知晓师姐所行皆有缘由,甚至说是苦衷。
她无法为她昭告天下。
她无法、无能,像七十年前的师姐一样,抛弃一切地,写出那份《告天下人书》。
是她做得不够好,是以也没办法再多要求什么。
她们的关系是点到为止,无法再逾矩了。除非师姐愿意隐姓埋名,抛弃真实的身份——但是,宴如是想——她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师姐就活该愿意吗?
她不想师姐去做那样的事情。
如今师姐在她身边,她二人能相吻能相亲,宴如是不应该再强求更多。她也自认不是贪心的人。
可为什么还是难过呢?
或许是因为她很清楚,上巳节一过,她们摘下面具,翌日清晨,她们一人回到宴门,一人回到蓬莱……
再次相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刻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身外的灯火皆看不见了,耳畔只剩一片寂静,素日诸般尽涌上心头,仿佛千斤巨石压胸,教她连气也透不过来。往事种种,如刀割,如錐锥,悲不可遏。
相牵的手忽然顿住了,是游扶桑回过头,也似是纠结许久才出了声:“有一事……”吐出三个字,才陡然觉察宴如是情绪,面具后一双眼潸然婆娑,分明是要掉下眼泪。
游扶桑愕然:“这是怎么了?”
宴如是慌忙低下头:“没什么、只是华灯晃眼。”
游扶桑略一皱眉,伸出手,将那白色狐狸面具上移,果然露出一双泪水朦胧的眼睛。
游扶桑道:“你有心事,不必瞒我。”
宴如是没有回应,只觉眼泪更重,要落下来了。
游扶桑再问:“是宴门内里事务繁多,压力太大,让你难以承受吗?”
宴如是摇了摇头。
游扶桑:“那是……”
该说吗?
宴如是心底忽然很是自嘲。这全然是她没有处理好的事情,说出来只会让师姐为难,徒添烦恼。
她于是只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情,只是情随景色起伏,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