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你有大爱,你爱她们,那便不得不舍弃一些对冲的东西,比如我。也没什么好介怀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正邪不两立,这样的道理我们在七十年前就懂了。至于如今,我们……也不过互相舍弃罢了。”游扶桑道,“你不必再介怀。我也,对不起。”
  宴如是止住的眼泪又流下来:“我不要听道歉……”
  她哽咽着,声音轻得像一片被风卷起的枯叶,听着教人心口发紧。蓬莱的夜晚极静,夜色又极美,越发衬得她的啜泣孤零零的。她说,“我不要听道歉,我想师姐留在我身边。”
  游扶桑道:“我做不到。”
  宴如是用力扑上去,抱住了游扶桑的腰,脸埋在她的衣襟里,泪水涌得更凶,洇湿了游扶桑的肩膀。
  宴如是啜泣道:“是我不够强大,对不对?是我不够强大,才没办法把重视的人留在身边;倘若我足够强大,便不会计较旁人看法,旁人的想法对我来说是不作数的;倘若我足够强大,我想把你留在身边,你就可以留在我身边……”
  游扶桑摇头:“不是的,宴如是,在你所选择的‘道’里,强大不是唯一的准则。这世上便是有你这样的一种人,为人间出生入死,为人间鞠躬尽瘁;这样的人在危急关头,就算舍弃她自己,也不可能舍弃人世间。”游扶桑低下脸,为宴如是擦去脸颊上的泪痕,“你就是那样的人。”
  游扶桑不得不承认,那是很好的人。虽然她自己做不到,但这个世间需要这样的人。
  而宴如是恰好是这样的人。
  上重天的绝对善意凝结而成的至宝,本该是这样的人。
  是以她会把所有情绪化作利刃,对准自己。
  宴如是委屈道:“可我不想那样。”
  游扶桑隐隐皱了眉,却不是因为烦躁,而只是困惑:“你想怎样?”
  宴如是抬起那泪眼,眼下还有泪双垂,又以近水楼台之势,张开双唇,轻咬了咬游扶桑耳垂,意图很明显。
  游扶桑默不作声避开。“不要再作践自己了。倘若宴清绝能看到,定会很伤心的。”
  我也会。
  宴如是依旧抵着她,固执问:“可是如果师姐不推开我,我不就不用作践自己了吗?”
  到底不是我的错——她在心里说——是师姐的错啊。
  游扶桑沉默几许,唇角似乎压了一下。心里分明有千言万语,开口却只问:“明日你会回宴门吗?”
  “会。”宴如是可怜问,“今夜就留在蓬莱,好不好?”
  游扶桑的视线滑落下去,抚过宴如是瘦削的锁骨,脆弱的喉颈,朱色铺开的双唇与如玉的鼻梁。
  再往上,那双小心翼翼的,微微发亮的眼睛。
  湿润的眼睛像盛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在哀求她。
  游扶桑低下头。
  于是一个吻,轻轻落在宴如是咸湿的眼角。
  “只有今夜。”游扶桑柔声道。
  第120章 上巳(二)
  ◎听着疾雨,听了那么多时辰,雨里有人在吟哦,梦央央了身去◎
  只有今夜,明日各奔东西。
  游扶桑是这般含义。
  宴如是的理解却是:今夜可无限纵容。
  她于是握住游扶桑的手,细声央求道:“今夜可让如是来让师姐快乐吗?”
  游扶桑没有说话。
  那个本该从眼角下移到唇角的吻却停下了。
  宴如是立即蔫儿了:“如是多嘴。现下这般就很好了。”她着急地脱下外衫,双手环住游扶桑脖颈,“师姐,不要停住呀。”
  游扶桑不再吻,伸出食指,沿着宴如是衣襟向下。
  “常常忘记和你说了,”衣衫落尽时,游扶桑忽然顿住,轻笑地夸赞,“你的身上与身下,真的,”她凑得极近,耳语道,“都很漂亮。”
  窗外蓬莱的雨一直不停,小小月牙似荡在水中,不停摇晃,直至被水波击打得碎掉,薄伞儿禁不住雨落,纸窗儿禁不住风敲,月影伸出牵牵连连的银丝,断断续续有莺啼。
  宴如是总是伏在她身前摇头,嘴里求饶,眼底却在笑。
  到达的一刻她们在接吻,于是不可避免地咬到了舌尖,游扶桑吃痛,要抽身,宴如是却很用力地抱住她,恍惚问:“师姐……从前很多床侍吗?我有没有比她们好?”
  什么床侍?游扶桑愣了一下,才想到那么久那么久以前浮屠城里一句戏言。
  游扶桑于是笑:“你倒是记仇。”
  怎么能不记仇?宴如是半阖着眼睛,眸里全是水雾。她闷哼一声,不死心,继续问:“有没有啊?”
  尾调拖得又轻又软,分明是情人在撒娇。
  游扶桑吻她鬓角,“浮屠城主的身边从来都只你一个人,再没有别人了。”
  宴如是嘤呜一下,轻轻笑了。
  蓬莱怎会下这么久的雨呢?
  一夜雨灼那两片红莲,三更月洒这四面春涛。游扶桑听着疾雨,听了那么多时辰,从月上柳梢头,听到晓光天色起。山下人间烟火弥漫,雨还不停。
  雨里有人在吟哦。
  梦央央了身去,水灵灵了声来,唇齿里莺歌声乱七八糟。
  有人在萦乱的声音里认真道:“师姐,我最欢喜你。”
  另一人于是说:“宴如是,回去宴门,你要多保重。”
  *
  翌日宴如是如约离开了蓬莱,前去宴门。
  不是此别后再无音信,可临到别时还是不舍。好在相比从前,宴如是心里踏实许多,她深知游扶桑心意已转,便没有什么好再惧怕的。
  直至回到宴门,宴如是才想起自己忘记与游扶桑再约上巳节,一下很是懊恼。
  上巳花灯,三月初三,百花的生日,仙家难得的清闲日。宴如是本想与游扶桑相约人间清都,上巳节最美的城池,也是与蓬莱宴门都相近的地方。可惜在蓬莱时忘了说——最开始是没胆儿说——如今也只好书信邀约了。
  宴门之中,事务繁多,褚薜荔之死,孟长言之伤,虽都安置人去做,但作为仙首也不可不上心;至于不周山的金乌,自那天起没了音信,宴如是想去寻她,可书信石沉大海,许久都不见眉目。好在不是压了葫芦又起瓢,眼前未完的事情都很有限,做去便是了,宴如是并不着急。
  闲暇日子还能向游扶桑写几份书信。先前那份上巳的邀请有了回音,游扶桑在信中说道,三月初三无事,可以赴约。
  宴如是写道:上巳花灯节,人人佩戴面具,师姐可不可以准备两份狐狸面具?
  游扶桑回信:好。
  宴如是收到书信,双眼亮晶晶地笑,她提笔写:三月初三,清都酉时,师姐切不可迟到。
  宴如是在信尾画了一个小指,却没有任何批注,妄对方懂得自己的心思。
  游扶桑回信:好。
  又在她画的小指下写:拉勾,上吊,一百年,不会变。
  每每此时,宴如是恨不能飞去她身边。
  *
  宴如是离开蓬莱的日子在二月中,相约上巳节是三月初三。
  这期间游扶桑无所事事地观察了一下,得出两个结论:一,青鸾确是离开蓬莱了,去向不知;二,黑蛟确是庄玄,而她对小青鸟也确无情意在心间,青鸾不告而别,她居然真的一句都不曾问起。
  蓬莱里,游扶桑与庄玄见不太多,只能偶尔在湖心亭里,庄玄在收拾黑白残局,游扶桑沿着小径步入其中,本要开口问,却听庄玄说:“会下棋吗?”
  游扶桑回:“我的棋术是你教的,你最该知晓我什么水平。”
  庄玄于是道:“我记得是还不错。”
  游扶桑:“要看与谁相比。”
  庄玄于是用手点了点残局:“周蕴是我所见棋术最好的修士,可惜与椿木的这一局,她是几年也没有破开来。扶桑,你瞧瞧,黑子要从哪里入手?”
  游扶桑扫过一眼,视线定在两颗黑子上。这两颗黑子势头极猛,几乎势如破竹;倘若白棋制出同样的洪水猛兽,两方交战,定是两败俱伤;可惜白棋为它织出的是一道深渊,在深渊之前,黑子跑得再猛,都只是自掘坟墓。
  游扶桑问:“真要我来试?”
  庄玄:“嗯。”
  游扶桑道:“好。”话音落下,她抬手掀翻了棋局。
  于是不论黑子白子都滑落棋盘,滚落在亭中地面上,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声音清脆而令人错愕。桌案上棋盘干干净净,地下一片黑白混淆,再没有界限,更没有输赢。
  “白子从一开始就预测了黑子的走法,到残局这一刻,黑子明胜实败,绝不可能赢。”游扶桑道,“若要破局,只有翻盘。”
  庄玄看着满地玲珑,整张脸的神情显然地停顿一下,先染上讶异,又渐渐恢复平静,到最后,嘴角只是淡淡的笑,庄玄温声说:“你实在很像岳枵。”
  这说的什么话?
  “别误会,”觉察游扶桑愠意,庄玄立即抬起手,遮挡住自己的脸面,以防游扶桑暴起伤人,可怜巴巴道,“岳枵可是最让王母头疼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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