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尝尽苦难”……
  此言一出,举室死寂。比丘尼则脸色逐渐阴沉,眸中闪过一抹不可名状的怒火。“大胆!你口中的‘真善假慈悲’,是何等狂妄无礼!”她厉声责备,而愤怒中带着些许失望,“岳枵,你竟敢如此轻描淡写地论人之苦?人心本就向善,助人当为己任,怎可口出此等凉薄之言?简直不知分寸!”
  面对如此劈头盖脸的咒骂,岳枵轻轻晃了身子,却没有后退,更没有低头,她沉默地望向老尼,比丘尼也怒视着她。
  老少对峙,无人置一言。岳枵却发觉自己曾那么敬重的比丘尼眼里居然是那般空洞。她真的明白她所行吗?真的认可她所行吗?
  阿难。你说出来的东西,你自己相信吗?
  岳枵于是轻快地想:这样看来,我可比我的老师更加脱俗,至少我能说服我自己。
  岳枵诡异地笑起来,步步向前迈进,动作迟缓,但每一步都充满了压迫感。
  比丘尼一惊,连连后退,几近踉跄,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行貌看起来些许滑稽。她竟不知,眼前这位学子何时变得这样阴鸷?阴鸷得不像是佛门所出……
  比丘尼顿觉失态。她于是与岳枵道:“岳枵,既修佛道,便要心怀慈悲。你所言错就错在失了慈悲,失了方向……罢了,罢了,罚你去扫柴房一月,此事就算过去了。”
  正是冬日,山中严寒,柴房积雪结冰。岳枵把身子搭在十尺长的扫帚上。
  隐在山间的夕阳,血似的红。
  她望着远处出神。
  年少的杀神,扫了一月的雪,看了一月的山,渐渐地,心里有了想做的事情。
  第114章 江南春(一)
  ◎师姐在想什么呢◎
  游扶桑在上重天经历三个月,不周山上仅仅是过去两个日夜。岳枵毙命后,身体便在业火中燃尽了,不留一点尘埃。
  游扶桑走出业火丛,周身火光逐渐稀疏,至最后全然消失不见。
  她又回到了不周山。
  不周山的清晨里,一半的山林隐藏在雾中,另一半则显出全貌。漆黑夜里错杂诡谲的密树,显现出真实形貌后,也不过一棵普通高大的树。游扶桑不禁想到,树是凡树,人是凡人,再怎么变化无穷,都只是凡间物而已。
  浓雾弥漫,山道还是看不到尽头,游扶桑只能深一步浅一步试探地走,四周静极,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与呼吸,随她疾走,又渐渐响起耳鸣与急促的喘息声,太阳穴隐隐作痛。
  终于她遇见了人影。先前振作一队的六人此刻已经七零八散,满身负伤,眼见了游扶桑皆多有防备。岳枵诡计多端且变幻莫测,谁知眼前这个游扶桑是不是假扮的?
  金乌的羽翼还没有收回,宴清嘉的长剑仍在滴血。
  只有宴如是往前方一怔,立刻收起长弓,鞋履轻点地面,人跑出去了。
  不周山浓密的迷雾如烟,宴如是注意到的,也不过是师姐冻得通红的耳朵。
  几步的距离,宴如是一头扎进游扶桑怀中。
  游扶桑也不知是疲还是倦,并没有推开。
  迷雾里,两个满身尘土的人相拥,都疲惫极了,是故抱得不紧,只是相互靠着,如似依偎。
  宴如是所修识灵一角能辨人物本质,旁人都那她的行为举止作为准则,而此刻她所行也证明眼前这人并非岳枵,于是众人不禁松一口气,卸下防备。
  宴如是把下巴搁在游扶桑颈窝,依靠着,脸颊不自觉磨蹭在师姐的肩上,乌黑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像两条深夜里翻涌的墨河。
  游扶桑本就瘦削,单独站着似一柄青竹,锋利而缄默。疲于表达情绪,她沉默几许,到底只说了一句:“岳枵死了。”
  岳枵死了,庚盈之仇与你的杀母之仇,都算是报了。
  宴如是闷声说道:“褚薜荔与常思危死了,姜禧离开了。孟长老……”她回想起背着孟长言的宴清嘉,说道,“孟长老,受伤了。”
  游扶桑已然疲惫得不堪一言,没了反应的精力,木木说道:“是吗。这样啊。”她靠在宴如是身上微微摇晃一下,终是把人轻轻推开了,“我要回蓬莱了。宴仙首应当是回宴门吧?”
  理应是这样,宴如是却犹豫了,她看向游扶桑,总觉游扶桑话中有话,只是没力气说。宴如是于是试探地说道:“并不一定是宴门,许要看哪里更需要我。”
  宴清嘉亦道:“宴门门内之事,如孟长老的医治,门外之事,褚薜荔与青城山……兴许我都可以代劳。”
  宴如是立即道:“如是谢过宴长老!”
  宴清嘉作揖:“仙首不必言谢。”
  除了这两件,还有什么事呢?宴如是竟一下想不起来了。她这个仙首仿似最近也没甚么绝顶要紧的,她只眼巴巴盯着游扶桑,希望对方快快再递出橄榄枝。
  宴如是仍站得那样近,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不忍说重话。游扶桑眼睫轻颤,哑声道:“那你可以同我去蓬莱么?”
  “那是自然!”宴如是双眼亮起光来。愁云惨淡的不周山这才多了几丝活气。
  *
  几人分道扬镳,离开了不周山。
  分明没受什么内外伤,游扶桑坐在仙首的步辇中却还是恹恹没有神采,盯着步辇外千篇一律的云雾,不知所思。
  宴如是的心里第一千次泛起疑云,又第一千零一次压下疑问。她本想出了不周山后与师姐交流情报,互通有无,但看游扶桑神色,她也不好开口问。
  在大约第一千二百次,宴如是终于忍不住,小心开了口:“师姐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意料之内的答案,“只是觉得人命轻如尘埃。今日生,明日死,再后一日……又不知身在何处了。”
  游扶桑眼睫颤了颤,眼角凝出一滴泪珠,但她觉得并不光彩,低下头,衣角匆匆抹去了。
  她靠在窗棂,碎发遮住眉眼。步辇平稳,是她的心颠簸了,如此刻颠簸的尘世。不知是梦是真,游扶桑忆起自己年少时的一些故事。她那时极羡慕宴如是,却不是羡慕她的天赋与资源,而是羡慕她有一个和蔼可亲的母亲。
  小宴少主本性跳脱,到处闯祸,曾撞破琼楼金樽十八余,锋利的碎片藏在手心不敢与人说。是宴清绝半跪地上,掰开女儿紧握的手心,看着那满手血痕,心疼地问:“缘何不告诉我呢?”
  小宴少主把眼睛哭得像两个红核桃:“阿娘会惩罚我吧……”
  宴清绝叹气,摇了摇头。
  “你呀……”
  年轻的母亲牵着女孩儿向医馆走,带着她去包扎。游扶桑正在医馆最外处洒扫,沉默着低着头,忘记向掌门问好,却听见了此生最难忘的一段话:
  “犯了错要受罚,可是受罚并不只是受罚,而是为了让你铭记,为了让你下一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如是,你说说,今日为什么会撞翻那些金樽?”
  “我……我只是追着蝴蝶跑,走上亭台,忽觉天光好刺眼,脚下没有站稳,不小心便摔了。我听见乒铃乓啷一声响,抬起头来,东西就碎了一地了。”
  宴清绝捉起女儿挂满血痕的手心:“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摔倒了,手……手撑在地面上。”
  宴清绝又叹了口气。“既觉得天光刺眼,眼前景物看不清楚,那便要慢下来,慢慢走,是不是?”
  “……是。”
  “亭台楼间不准疾跑,如是,你知不知道?”
  “知道……下次必不再犯了,”又道,“对不起,阿娘。”
  “有什么好与我说对不起的?”宴清绝刮了刮女儿的鼻子,眯起眼睛,“如是,你最后再告诉阿娘,为什么要追着蝴蝶跑呢?”
  小宴少主嚅嗫:“觉得它好看。如是只是想近近多看一眼。”
  宴清绝便是笑了一下,“可你去追它,反而是惊扰了它。鸟雀鱼虫,再是美丽夺目,静静观赏便好,不必去追。”
  “……哦。”宴如是低下了脑袋。
  “怎么把头低下去了?”
  “……”
  宴如是也不知怎么形容,她只觉得母亲心平气和指出自己的错误,反而让她愧疚更深了。
  母女沉静地沉默着,最终是宴清绝将女儿抱紧怀中。“让你这样难过,反倒是我的不对了。你摔碎了金樽,藏着淌血的手心,却把一切偷偷藏在背后不与阿娘说,真是让阿娘好伤心,于是想:是我给如是的信任不够多,或是宽容不够多,让如是觉得告诉我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是吗?”
  “……没有!”宴如是笨拙地抬手抱阿娘,“阿娘是最好的阿娘!”
  阿娘是最好的阿娘。
  偷听的游扶桑想,这句再正确不过了。见惯了咒骂的她,从未想过宴如是的隐瞒换来的,居然是对方的道歉认错。“是我给如是的信任不够多,或是宽容不够多,让如是觉得告诉我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吗?”
  犯错了不敢告诉大人,是小孩在惧怕未知,她不知大人会暴怒还是宽恕。有时隐瞒可以暂避风头,有时隐瞒却更酿成大错;但至少从今往后宴少主再犯下什么过错,一定会先告知宴清绝,因为她很清楚:阿娘一定是站她这边的。把犯下的错告诉阿娘,阿娘是会帮我的。因为阿娘很强大,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所以往后的我也是——阿娘一定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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