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游扶桑好羡慕,羡慕宴少主有这样一个好娘亲。但这羡慕到遇见成渐月后便停止了,只因成渐月也会轻轻抱着她说:扶桑,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于是游扶桑想:姨娘,你也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你只是利用我,不是真的对我好。
*
步辇渐渐停下了,蓬莱的早春光明媚而温和,游扶桑在其中悠悠转醒,眼底却还是阴霾。
于是她也不知晓,在她沉睡的时候,有人轻轻吻掉她眼角的泪光,依偎在她身侧,也静静沉睡了片刻。
游扶桑在梦中想起从前事的时候,宴如是也在思索,原来自己不是阿娘的亲生孩子,而阿娘下凡也是为了完成王母赋予的任务——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阿娘所谓的血亲劫,也有一部分在扶桑师姐的身上呢?
第115章 江南春(二)
◎师姐,是江南春◎
一入蓬莱,游扶桑直奔长老阁。
不周山与上重天的事情始终困扰着游扶桑。椿木万年,春发为始神,要问真相,椿木长老是最好的人选。
却在长老阁外被周蕴拦下,周蕴抵着门,拿腔拿调地笑:“哎呀,好生不巧,椿木长老正闭着关呢,没法儿为你们答疑解惑了~”
游扶桑问:“什么时候得空?”
“不知,”周蕴道,“一出来就告知你们。”
游扶桑于是递出铃铛,“她出来以后,务必将这个给她看。就说我想见她。”
周蕴拿着铃铛端详半晌,一副心里打着算盘的样子,尔后伸出手:“三十两,包在我身上。”
三十两!?游扶桑在心里惊呼:三十两,这家伙怎么不去抢!
宴如是却拿出一个小小金元宝:“不用找了。”
收了元宝的周蕴立刻变了一副嘴脸:“小的一定给您办得好好的!”
游扶桑翻白眼:“你是医师还是跑堂小二?”
周蕴丝毫不介意,美滋滋拿着金元宝,用衣袖小心翼翼擦了擦,心满意足地看着它变得金光闪闪,再收进袖子里。
游扶桑道:“周蕴,你现在越来越像一个无良商贩了。”
周蕴一点儿不生气,只道:“歇歇吧,瞧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要不是金乌说你们是去不周山迎敌,我还以为你们是去采矿了呢。”
有这么夸张吗?游扶桑低头瞧了瞧,分明只是衣角被业火灼烧,灰烬散不去而已……
周蕴想了一想,向宴如是伸出三个手指头:“仙首大人,可以再加一个小元宝吗?”
你滚吧!游扶桑在心里骂。
可宴如是居然不问为什么,径自又给了一个。
游扶桑:“喂!”
兴许对仙首大人而言,丢两个金元宝便如随手掸掉两粒米一样无所谓。
游扶桑于是想,不是我的钱,我闭嘴。
周蕴美滋滋净赚两个元宝,决定为大恩人作一些贡献。她在袖里乾坤袋中摸来摸去,摸出一枝红豆似的药株,向宴如是道:“赠你一味药,名为‘江南春’。”
游扶桑插话:“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宴如是接过,也喃喃:“江南春,该不会是……”
周蕴大怒:“才不是!”
“还没说是什么呢。”
“我还不清楚你们?哼。”周蕴煞有介事地咳着嗽,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此物‘江南春’,效用无它,能让你们睡个好觉而已。人世间折磨,多在一个愁字,愁绪多,夜难眠,体力不支,更是拙里藏拙,愁上加愁。其实很多筋疲力尽的时候,往榻上一躺,好好睡一觉,醒来兴许是迎刃而解了。比如你们,去睡一觉,醒来了,兴许椿木长老也出关了呢?”
周蕴便是在这蓬莱三月春光里一笑,先前吞银钱时的促狭又荡然无存了,端的是阳春白雪好模样。
“二位大人,愁绪太多,小心头发都掉光光哦。”
*
游扶桑回到自己在蓬莱的居所,床榻平整,窗明几净,想来是有人常来打理。她猜是翠翠,但眼下精疲力竭也无力去寒暄了。分明在步辇上小憩了片刻,此刻却更累了,游扶桑欲向床榻上倒,想了一想,终是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往屋后方淌温泉的地方慢慢踱步。
蓬莱整座山的温泉本是一体的,各居所的小妖都可享用,只因游扶桑当时在养伤,她的居所才有单独辟出的一片小小温泉,供她日常清洗。
游扶桑跪坐在泉边扑一把水,却从清泉面上看见身后人的倒影。
宴如是抱膝坐在门槛上,看着真是可怜。
——要怪仙首大人修为高深,走路无声,兼以游扶桑已无力多做思考,居然忘了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游扶桑对着清泉倒影愣了一愣,手里动作却快过心思一步,掬起一捧清泉,浇湿了发尾。
身后声音响起:“我可为师姐濯发汤沐吗?”
与此同时,鼻边嗅见一抹奇异的香,顿是碧水春波,玉鬓花堤,浣鬟香满泉。
眼角余光瞥见暗红的粉末,游扶桑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江南春,”宴如是道,“师姐,是江南春。”
这么一瞬间,游扶桑只觉得困极了。于是江南烟雨桃花深,风送香尘,便只听得耳边潺潺流水声了。
第116章 江南春(三)
◎师姐,我最最珍重你◎
江南暮雨,春舟花痕流水声。一味药沿着耳骨深入脾肺,如白杏吹入山光里,回首惊散梦里身。
五指轻柔地揉搓在游扶桑颞骨,她渐渐横卧下去,触碰到宴如是的双膝。宴如是替她梳头,伴着江南春的香气,游扶桑的湿发似鸦羽落了夜露,云梳入鬓,玉篦青丝,宴如是细心梳理着,像在打理一袭未卷好的帘。
游扶桑恍然便想到了从前。也非在宴门与宴如是两小无猜、她们互理鬓发的时刻了,而是再往后一些的时日,她叛出宴门,摇身一变成为浮屠城主。贵为邪道尊主,住行梳洗自然皆有人打理,比如前几位浮屠城主,光是负责晨起梳洗的侍女就有二十余位。
可游扶桑却很少让人近身,原因无它,她不信旁人。
何况彼时庄玄之死仍是个迷,不知她死于何处,死于谁手,于是看谁都像细作,面上戒备,心下提防。
只有一日实在疲倦,游扶桑坐在对弈亭前,手抵着面颊陷入浅眠,身后有浮屠殿侍女经过,不知轻重地为她盖上一片墨氅。
游扶桑觉察有人在身侧停留了,挨得近极,手指细细整理她后襟。后颈是人体极脆弱的地方,游扶桑几乎一下便清醒过来,周身魔气随她清醒而变得暴动,连同对弈亭下清泉水都成了刺骨的棱锥,径直刺穿侍女的左腿。
霎时血花一片,都合着小亭雨雾浮起又落下。游扶桑已不记得那侍女的名字了,却仍记得她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额头在青石板上撞出鲜红的血:“尊主饶命,尊主饶命!我只是看黄昏落雨了,而您的衣衫却很是单薄……”
年轻的尊主披散着头发,金色的瞳孔像日暮时分的一缕金光,细细去看,像极了金箔上的裂纹,透出一种破碎的寒意。冷碎玉,光凝霜,是密林寒潭尽处燃着的一点残火,冷冷地照着人,让人心里打颤。
侍女不明白单单披了一件衣裳,为何会惹得尊主如此大怒。
多疑是上位者的通病,可多疑总伤人心。
游扶桑没有回应。
但渐渐,她也冷静下来。现实到底不是梦,至少血和人命是真的。
刺穿侍女左腿的棱锥慢慢化开,刺骨的清泉水淌过脚踝。
游扶桑放下那大氅,转身走了。
对弈亭外雨雾飘渺。
侍女瘫坐在地上,捂住伤口,欲哭却无泪,面上只有劫后余生落下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地砸在手上。
游扶桑生气归生气,细想起来侍女也无大过错,兼以其平日里细心周到,游扶桑没有再对她发难,只是逐出浮屠殿,让她不再在此当差。
渐渐再见不到那人了,游扶桑也遗忘了她。只是某次闲谈,青鸾意外提起自己曾杀鸡儆猴,杀过一个左腿受伤的侍女。
游扶桑心里有些印象,却不确切,于是去问:“什么缘由呢?”
青鸾笑:“尊主不记得了?浮屠殿内谁人不知晓你憎恶人近身,那侍女却不知轻重地腆到您面前去,总得有所惩戒。”
游扶桑微微有讶:“于是你杀了她?”
青鸾理所应当地反问:“不杀何以立威?”
游扶桑沉默几许,“葬在了何处?”
青鸾道:“浮屠城没有葬身处。”
人死如灯灭。灯灭后,那一点残烧的灯芯也会渐渐湮灭进黑暗,黑夜散去,黎明渐起,昨夜的蜡烛只是今晨烛台上一条疤。人命是轻贱的东西。
*
耳边潺潺流水声还在继续,蓬莱的早春响起黄莺的啼鸣,游扶桑睁开眼。分明经历了不愉快的梦,醒来却很是轻松,她的记忆停留在宴如是那声“如是可为师姐梳理吗?”,也不知是应还是否,总之全然安心地睡去了。这是从前做浮屠城主从未有过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