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书生鉴真,遇谎则断舌。
当一句话是彻底的谎言,即是说话之人明知故犯、刻意为之,书生鉴真下必然断舌。截舌之刑,其苦不能言。
而如今,这竟轮到了姜禧!
从前宁古塔,姜禧假意含情说我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常思危都会傻傻相信,怎如今这生死攸关的境头,她却不信了?
姜禧忽觉得好笑,口中仍有鲜血流出,她瞪了眼睛,盖意为:你不信我?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不相信的?!喜不喜欢难道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能比生死更重要?如此生死攸关,常思危只该想着如何能救活她自己!纠结那些细枝末节,简直愚蠢至极!!
常思危则道:“是我不信你,还是这句话从根本就是假的?姜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你做那些事情只是因为,连煞山庄之后,你每每对上岳枵,总满盘皆输,你不服气,想做成一件事以证明自己……你要证明,从前那个九州天才如今仍是天才,而非才尽心瘁,惜者英才。姜禧,你做事从来只为你自己;姜禧,你做这些事情,不是因为喜欢我,不是因为惦念我。”
常思危的话语说尽了,桃花枝也适时刺透她的魂魄。以本命法器自尽,将自己逼入往生道,书生在鬼市阴曹地府,静静听那鬼差点卯。鬼差如斯宣判道:与邪修勾结滥杀无辜,来世为蠹孽。不过念你前半生清白……
常思危长鞠一揖。“与邪修厮混,是我自己的选择。不论前半生清白,后半生染血,杀伐无数,书生自知罪孽深重,不容一予善终。这样的结果,不论几何,我都认了。只是……”
“只是?”
“只是唯一放心不下,想与尚在人间的故人说上一句话。”
她低下眼,憔悴道:“姜禧,收手吧,莫再错下去了。”
第113章 不周山(十)
◎她所见,人命只是天地间尘埃◎
姜禧此生见过很多不同的美景,也渐渐体会到一些景色的类同。
夏日酉时黄昏隐约低沉下去的时刻,夕阳折出血光,那场景总教她不得不想起蒲月国古战场里杀得昏天黑地的午夜。春日曼妙的花瓣飞舞,温度轻拂在面上,如见温热的血腥飞溅,姜禧恍然发觉,人血的温度与春天的温度居然是相同的——都是生命的温意。只是前者象征死,后者象征生,但生命消逝和生命新发的景色总是相似,至少对姜禧而言是这样。
初见常思危,她们都是躲在姐姐身后的黄毛丫头,十五六岁。御道山寺桃花,云间烟火人家,姜禧看见一向严厉的姐姐收了谁人一封桃花信笺,一盒桃花胭脂,于是眼角眉梢浮现少女春情。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似开未开最有情。
姐姐最喜欢那个人。
是以,姐姐这么喜欢的一个人,到最后居然冷眼旁观姐姐的死亡,这让姜禧不怨不恨,怎么可能?
对常思危也是恶其余胥。
再见常思危,桃花扇下画楼春早,姜禧看着她御道书生的名号,心里哂笑:这厮在御道混得真是风光。既在一处过得好,说不是同流合污,谁信。那便不要怪姜禧将她划作敌人。欺骗敌人的事情怎么算欺骗?要怪书生痴傻,分明有鉴真的术法,对她却从不起作用。
姜禧犹记,起初常思危那柄桃花扇面上的诗句是“度日还知暮,平生未识春”,背面是“不应相见老,归去养天真”。
不应相见老,归去养天真。她从来都是那样的人。
可此刻姜禧口中血流不止,她狼狈止血,手不由自主去翻看这柄已成废品的桃花扇,却猛然发觉,扇面上的诗句变成了“少年行乐未曾久,一朝离散总成空”。背面是空白。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一句的?
姜禧居然记不起来了。
血从口中涌出,滚滚滴落在扇子上,又因为煞气变得浑浊含黑。桃枝百余尺,竟是此刻,花落成枯枝了。
*
走出业火丛的时候,游扶桑以为自己仍在做梦。她梦见自己在一个云雾缭绕之处,一个明黄色的背影立在身前,马尾很是高挑。才要开口,梦却醒了,身前确有人站立,但不是宴如是。
闻见动静,那人微微侧过身来,语气洋溢轻快的笑意:“扶桑,我竟比你更快一些。”
那是一张很和气的面庞,本该属于宴门抚琴占星的成长老,而很难让人联想到杀人无数的岳枵。
可事实便是事实,伪装被撕破后一举一动都惹人猜忌心疑,此刻游扶桑对她也只剩厌恶。游扶桑只恨自己在业火前没有将其一击毙命,而此刻见到岳枵,她捻起袖中唐刀,意识回拢时,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恍然身形一闪,冲将出去,几乎在眨眼间凌驾在岳枵之上。岳枵眼前一晃,未曾反应,胸膛已被冰冷的刀锋死死抵住,她动弹不得。
“姨娘在业火里走过一遭,回来真变成凡人了?”游扶桑平静去问,无悲无恼,“反应慢得可以。”手中稍一用力,唐刀深入三分。
岳枵战栗起来,冷意沿着脊椎爬上,呼吸也变得艰难,汗水从额头上滴落,但莫名的,她看向游扶桑,忽然觉得很兴奋。
于是,岳枵的嘴角扬起了,抿起一个温柔到诡异的笑:“是啊,姨娘这次是真的变成凡人了,扼住脖颈会死,心脏刺一刀也会死……”她视线下移,去看唐刀,恍然便很想问:你看这把唐刀,可还记得姨娘也曾赠你一把琼木剑呢?
但没有说出口,只是重新直视了游扶桑双眼,意味不明地说道,“扶桑,你杀我,我不疼的。”
是什么意思?
游扶桑理应在此多加思索,可类似的谎言听过千百回了,惟恐迟则生变,游扶桑只能尽快下手,速战速决。
唐刀入心肺,轻血飞溅。血肉的触感和温度……没有什么特别的。
如今岳枵,也只是凡人而已。
岳枵就此倒了下去。
游扶桑缓缓收回手,内心却没有大仇得报的激动与狂喜。岳枵倒地,已失了气息,双目微合,眼底无光,双唇惨白,血流如注,昔日运筹帷幄的威风全不可见,竟显得几分狼狈和平凡。游扶桑站在那里,仿似微微愣住了,心中五味杂陈。是悲大于喜,或喜大于悲,她也说不清了,只是闭了闭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杀岳枵的时候,她是忐忑的。过于忐忑,便忘了去深究岳枵嘴角那抹笑。
更没有主意到岳枵倒地后,一阵急促的火焰席卷而过,如狂风呼啸,刮向远处,涌向天边。
那与岳枵的梦中,与小凤凰勾结时使用凤凰翎之时展现的场景全然相同,是凤凰翎与浮屠魔气相合,冲撞邪火,将把人间烧得生灵涂炭之前——会引发的巽风。
那些生灵涂炭是岳枵梦中曾见到的景色。就算此刻她将死去,此后之事再与她无关,更无法从中得利,她也乐意瞧见。乐意瞧见哀鸿遍野,百姓叫苦不迭,这是她心里原生的恶。
曾经,‘枭’引来浮屠魔气,借凤凰翎,拉举世涂炭。现今,她已身是凡人,但也使计借用游扶桑的浮屠气,兼以凤凰翎便在不周山,她故技重施,欲召万鬼孽。她岳枵便是死了,也乐意见得万人陪葬。
只是游扶桑并不知道这一切。
于是那一天对她而言,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仇得报的日子。
*
岳枵 / 比丘比丘尼,祇树孤独园
殺一个人的時候,血和骨是有重量的。
骨骼断裂,响声清脆;血液飞溅,温热而粘稠。
杀一百个人,手起刀落,岳枵感到快意。她已经习惯那样的声响和浴血的感觉,她变得十分享受。至于一千个人,下手愈发快速伶俐。杀人似一种游戏。
杀到一万,岳枵已经听不见哀嚎声,她的心飘飘然,从高空俯视,她所见,人命只是天地间尘埃。
而记忆里,比丘尼曾说:人命尘埃,终要归去。归去浮屠,成鬼成仙自在。
浮屠佛陀,渡世之舟,慧光如浮水而不沉,如塔巍然高耸,接连天地,安然立于风雨外,青烟袅袅,松柏肃然,超然尘世而不染,普照世人却无声。
此为浮屠。
浮屠佛子以身入尘,甘堕苦海,替世人背负重压。此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松下禅院,青灯昏黄,置身地狱,直面烈焰,忍痛忍悲,将众生罪业引向己身,独挑众生之苦。
二代比丘尼对岳枵道:此为浮屠令。佛者众生,世人皆苦,我们便作那个代尝苦难之人。
可是岳枵想:为什么?
为什么世间要有人承受别人的苦难?这世间人人都在吃苦。耕者走卒四季劳作,日高汗流,日落归家,灯下细数,仍愁米粮之少。位高则心忧祸福,爵显则恐谤毁;富者惧盗,权者惧失,皆夜夜难寐。宦海沉浮,宫墙内外,皆难逃荣枯之苦。
世人皆苦,惟各有所异耳,或贫或病,或忧或愁。贸然收集旁人苦楚,看似真良善,实则假慈悲。细想,替她们承担苦楚重担,岂非剥夺了她们自力自强之力?苦虽暂时解除,然必有新苦随之而来。那些惯于寻苦者,纵使安逸,也会自寻新患,何必如此一味替代?一味之援手,非能长久。欲令她们得以新生,必得尝尽苦难,方可铸成坚韧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