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事实上还有另一种可能,陆琼音食人而化出新的长相,也许是她盯上了某一人,其人遇害,陆琼音全然替代了她,便也继承她的玉佩;翠翠修为不佳,并不能完全确定其虚实,陆琼音挂着玉佩往她身前一晃,又抹去她五感,让她记忆模糊似是而非——这一切,也许只是陆琼音的障眼法。
  但大费周章是为什么?游扶桑隐约能感知到,这陆琼音是个极其自恋的人,纵然心眼颇多,但很多时候又会故意露出马脚,引她们向真相去,在尽头好整以暇等待她们,见了她们,露出赞许的微笑。
  待做出惊世骇俗之事,陆琼音是一定会将自己的本命挂在废墟上的,她不做隐姓埋名的事情。
  那么玉佩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游扶桑稍稍眯起眼睛,却见到椿木端起茶盏,抿茶轻笑。倘若游扶桑真的进了死路,椿木多半会提点几句,指点迷津。此刻泰然模样,倒像是……她们已离答案很近,很近了。
  游扶桑看椿木,翠翠便看游扶桑,确切而言,是在看游扶桑腰间玉佩。翠翠知晓这不一定是同一个,但还是心悸,纠结许久,撅嘴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
  宴门的藏典阁在半山腰,其外百尺危楼,内里万仞乾坤,海纳百川,是九州之内藏典最多之处,多是慕名而来的修士。
  一座藏典阁,一座长明灯塔,是宴门入夜仍灯火辉煌之处。
  已近子时,藏典阁内仍有人声,宴如是步入其中,层层向上,便有路过的学子或长老一一向她作揖问好。
  藏典阁分十二层,第八层至顶层仅仅长老以上可以通行,宴如是越过第七层与第八层的分别,眼前一片漆黑。她取一只火烛,上前点灯,烛光照亮一片书架。
  今日早时,孟长言整理出来的书卷被游扶桑拿走一册,宴如是却明白这是游扶桑无言的提醒:这本才是重中之重,其余看也无用。
  比对孟长言书写的书册名单,宴如是知道游扶桑取走的那一卷是稗事西沙,是一册有关西沙月华寺、比丘尼浮屠令乾坤的书卷。
  书册提及,浮屠令本非邪功,而是月华寺中两任比丘尼所著至纯至善的功法,意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舍己为人,以肉身吞噬世间恶念邪念,替世人赎罪。
  这只是孟长言留下的记录,宴如是此行便是来瞧这一册书还有没有别的抄写版,照理说,同一册书藏典阁会收留原版与誊抄拓印版。
  宴如是举着烛灯向内走去,目光寸寸掠过书架上书脊,停留在某一处时,烛火被无形的风一吹,陡然暗淡下来。有烛火照明,她的夜盲不再犯,兼以这藏典阁也是宴门之内,当是安全,她便疏忽了识灵一角的窥探,此一刻烛光暗淡,宴如是猝然感知堪堪身侧以前,隔着书架,是有另一人的!
  甚至那人与她盯上了同一册书。
  趁着烛火幽暗,宴如是要取那一册书,书架后那人也不松手。
  那人修为飘忽不定,但至少此刻与宴如是持平。
  同时,宴如是闻见熟悉气息,是煞芙蓉的清气。
  虽有敌意,但无杀气,是师姐……是师姐吗?
  这一想法震得宴如是错愕,她的手腕还隐见红痕,是此日清晨,游扶桑用缚仙绳索狠勒出来的。这边错愕,夺书的手一松,这册书卷花落别家。书卷被取走,书架空出一块,前后互通。
  隔了书架,映那葳蕤烛火,果见游扶桑那双寒冷如冰川的眼眸闪烁在黑暗里,如狼一般,正盯着她,凝视着她。
  第81章 婆娑乎人间(三)
  ◎阴魂不散◎
  游扶桑在藏典阁撞上宴如是,纯属意外。
  自椿木说了荼枳儞、空行母与浮屠令的联系,游扶桑便开始按图索骥。她也去蓬莱山的藏书库翻看过,可蓬莱此地,故事多是口口相传,记录在册的东西少之又少,游扶桑便恍然想到,六十年前浮屠城破,城中许多书籍都被存放在宴门。
  对于这宴门藏典阁,游扶桑还是有很多记忆,其中以气派的十二层旋转阶梯最为记忆深刻,红木阶梯,龙灯点缀,灯光像柔软的云,漂浮在阶梯之上。曾经游扶桑为宴门学子,最喜好坐在这红木阶梯上,捧一本书,困了睡醒了看,磨磨蹭蹭在藏典阁待到夜半三更,争做最迟归寝的“勤奋”学子。
  谁让当时与她同寝之人并不待见她呢。
  在她的被褥里藏银针,茶水杯中倒馊水,故意被拽下的门闩,让她在凄冷夜里在外吹冷风而求助无门,分发课业书卷时特意略过她的,将她的木剑丢到后山禁地……诸如此类。倘若归寝时灯火还通明,见她步入室内,原本嬉笑打闹的人不约而同看过来,挂笑的脸立刻耷拉下去,诡异地一静。“她回来了,”她们窃窃私语,“居然有脸回来……”愈发恶劣的,“死在外面就好了!大家都清净!”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渐渐的,游扶桑自己也开始怀疑,是不是她做了什么,才如此遭人厌恶……
  她们看她的眼神,好似游扶桑不是她们的同窗,而是一个怪物。
  “她本来就是怪物呀!”这样的声音即便出了寝居也不会消停,“都说她不是人,是一只凶兽,扶桑之地的凶兽,不知道生食过多少人呢!”
  类似的话游扶桑听得太多了,耳朵都要磨出茧子。分明是游扶桑的来历,那些人却表现得比她还要清楚,身临其境似的,仿似她们真的到过日出扶桑之地。
  听得多了,游扶桑便不在乎。
  关于她的出生之地,她只记得天干日燥,白昼无尽,永无黑夜。但在谣传中,那些地方变得神秘莫测黑暗无边,宛如混沌,游扶桑的生母被她们描绘成三头六臂宛如刑天……游扶桑在心里说,谢谢你们,赠我这样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出身……
  听得多了游扶桑自己也觉得好笑,不怕她们胡扯,不怕她们轻信,但是。
  她怕有一人会听到。
  她怕在那人脸上看见与那些人一样的戏谑目光。
  她怕那人听到以后,也疏远她,嘲弄她,排斥她……
  而在游扶桑拜入内门半月不到,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迟去学堂,在侧拐角见一位学子扯住宴如是衣袖,半面讥诮半面担忧地对宴如是道:“你可要小心那位游师姐呀!”
  尔后,那人开始说起扶桑之地的“故事”。
  我会因为这些传闻被逐出内门吗?游扶桑躲在拐角,指甲嵌进手心,这是她第一次对这些谣传感到痛苦——哪里有人会因为这种三人成虎的谣言逐出内门?可那时的游扶桑不懂呀。她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人会告诉她这些,于是常常忐忐忑忑,心怀惴惴。
  她站在拐角,拿一点视线偷瞄宴如是,宴少主站在光下,游扶桑看不见她神情。
  宴如是没有打断那些人的话,还在听,认真听,细心听。
  乌云层层地卷过来,天光散尽了,草地变得昏暗。游扶桑感到无尽的寒冷。
  谁都无法想象那一刻的她有多害怕,害怕宴如是脸上露出与旁人一模一样的戏谑神色。
  倘若世上所有人都要挤兑她,只能选择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她多希望那个人是宴如是……
  可是不可能。
  宴如是是什么人?是世间大派掌门之女,是百年难得的天之骄子,天资出众,弓与剑双修。她一挥手,呼朋引伴,高朋满座。游扶桑的世界里只她一人,而宴如是的世界里,掌门娘亲,长辈,师者,朋友……泛泛之交、萍水之缘如游扶桑,充其量只占最角落。
  也许角落也占不着。
  这世间对有些人而言是晴空万里,日日好天气,对她来说,只是缠绵阴雨,郁郁不欢。
  学子们窃窃私语,与宴如是悄悄附耳,游扶桑在拐角,站立不安,如鲠在喉有苦不敢言。
  学子道:“是以呀,宴少主千万小心——她就是个怪物!!”
  宴如是喃喃:“怪物?”
  “是呀,怪物!三头六臂,面容丑陋而可憎的怪物!”学子笑,“在外门的时候,我们都很讨厌她!”
  宴如是哦了一声:“还好现今她来内门了……”
  “什么?”
  宴如是字句铿锵:“我是说,还好扶桑师姐来内门了,否则日日夜夜在外门、与你们这些爱说闲话嚼舌根之辈待在一起,不是怪物也要被逼成怪物了呀!”
  那双杏眼笑眯眯的,语气十分活泼,听来很无害。
  可她在说什么?她是在为游扶桑说话吗?……
  几位学子面面相觑:“宴……宴少主?”
  电光石火,宴如是面色沉下,少见地黑了脸色。“游扶桑是人还是怪物,本少主是瞎子没有眼睛,不会自己看吗?”她的视线一一扫过那几位学子,厉声道,“以后你们都不用来内门听讲了。背后议论为品行低下,又挑拨离间,实在令人不齿,我会让内门长老替你们几位除名。还有,倘若再让我听见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你们就等着被驱逐出宴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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