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游扶桑皱眉:“什么?”
  说话间游扶桑向屋内一拨手指,松开浮屠令的桎梏。两人之间,再怎么折腾都无所谓,但有第三人在场,总是不同的。浮屠令散了桎梏,仅仅是缚仙锁,宴门主应当很快能破解吧。
  周蕴在与游扶桑半丈远处停步,“先前在山下我与孟长言长老相见,她说宴门主有恙,但不确切,倘若我不算忙,有空闲,便来看看。”她轻轻眺游扶桑一眼,“总觉得与你有关呢……果然,果然。”
  游扶桑忍住一个白眼,向下一斜视,许多恹气。
  周蕴又近一步,瞥见她唇间血迹,猜了个大概,“折腾了?”
  游扶桑没搭腔,却挡在周蕴与书房门扉之间。
  “不让我进去?为什么?”周蕴奇怪,“搞了什么名堂?”
  游扶桑冷冷:“与你无关。”
  周蕴来劲儿了,偏要踮起脚去张望。
  游扶桑冷冷抬起手,一丝浮屠灵气聚集在掌心,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分明是:不想死得很惨的话,就不要好奇心太重。
  周蕴咽了口唾沫,退开几步,顾左右而言它:“浮屠令能用了诶,城主大人恢复得不错哦。”
  游扶桑不说话,手中灵气不退,视线在周蕴鞋履上逡巡。
  周蕴识趣,又退开一大步。
  游扶桑手中灵气这才熄灭。
  深知自己今日是进不了书房这扇门了,周蕴戴回笠帽,摇了摇头。
  她盯着游扶桑看几许。
  从前世人总用金瞳雾发眉间朱砂、赤襟黑袍蟒蛇纹路来认这只浮屠城浮屠鬼,如今游扶桑相貌不变,但那些个张扬的标志皆不复存在了,六十年过去,旁人大多认不出她,她也就这样大张旗鼓来宴门,着一身黑色,在宴门明黄色学子服之间十分扎眼。真是不要命了,周蕴心想,看到游扶桑腰间宴门玉佩,又问:“哪儿来的宴门令牌?”
  “成长老给的。这几日她在第四城足不出户,令牌借我了。”
  “哦,”周蕴深吸一口气,“还以为是你偷了宴门主的。”
  “少放屁。”
  很忽然地,周蕴道:“你对她不好。”
  游扶桑反问:“与你有关吗?”
  周蕴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否认,还是在无奈。“我知六十年之前的事情是你心里一根刺,千百年过去刺不再生疼,但还会变成一颗芥蒂,膈得人难受。但你应该知道,不论庚盈之死,牵机之毒,浮屠城破灭,都不是她的本意,是她的错,也不是她的错。你们朝夕相处过,该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早就不在意她是哪样的人了,”游扶桑漠然道,“如今,此刻,她的血对我来说有用。仅仅如此。”
  “可是……”
  游扶桑打断:“周蕴,你话太多了。”又讥诮,“你什么时候变成宴门主的御医了?你多在蓬莱与宴门停留,偏偏不回孤山,是为什么?”
  便轮到周蕴沉默。
  游扶桑于是讽笑:“沉浸在往事的人没资格对我说教。”
  不过谈话的一会儿,天边渐渐亮起鱼肚皮,游扶桑想屋内人应是收拾妥当了,不必再挡着周蕴,这才让出身子,掂量掂量手中书卷与缚仙锁,轻巧道,“走了。”
  她说得轻巧,走得也轻巧,一身黑色隐入晨雾中。
  凝视游扶桑背影,周蕴在门前呆立一会儿。
  许久,周蕴叹出一口气。她确是没资格说教了,可到底也只是想说一句……
  不要像我,悔不当初。
  *
  离开宴门,游扶桑往蓬莱去。御风三万里,耳边嘈杂渐散去,面前熹微晨光从一个汇集的光点中挥洒开来,四周骤亮,万般景色立于一阒然。
  那些俗世声音再听不见了。
  从前作浮屠城主,游扶桑懂得一个道理,倘如人行得慢,便注定要受俗世声音左右,因你是蝼蚁,要看她人眼色。甚至于常常还要被迫给出回应,被迫回以微笑,说自己绝不在意。
  其实在意得要命。
  反之,倘如行得快,那些个声音便都被抛之耳后了。如游扶桑从前入魔,骂名漫天,可即便如此,真与她交锋了,又无人敢言一句不是。
  只因她是尊主,屈指可取万人性命。
  覆手为云,于是也可以拥有不顾旁人意愿的张扬个性。面刺她过错的人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死得透透的。
  也许这就是邪修崇尚变强的原因。病态的世俗让人染病,变成蛀虫,继续啃食这片大地。
  如今她再变强大了,却又有新的体悟,发现了许多乐趣,从前没见过的,或是见过而略过的,才知晓,四时有四时景,一时又有一时的快乐。她在从前的路上,居然错过那么多风景。
  不过——游扶桑又警觉,这灵气到底是借来的,不知什么时候会散去,什么时候会被收回去,必然要谨慎,速战速决。
  她回到蓬莱时,立即奔向翠翠的病榻。
  她与翠翠都属仙草,芙蓉神血对她有用,对翠翠也会有用。
  由椿木把关,游扶桑不疾不徐以浮屠令构建翠翠经脉,疏通五感。这功法游扶桑许久不碰了,怕有生疏,便让椿木多提点一些,又提到以灵气修浮屠令隐隐有突破第十层的预感,问椿木是否有所了解。浮屠令十层以上的功法这世上无人知晓,游扶桑本不抱太多希望,椿木说自己略通一二,游扶桑也随意听了,可当椿木将浮屠令指向十八地狱十二鬼“荼枳儞”,即“空行母”,再与游扶桑道:“荼枳儞是鬼也非鬼,她是从上重天来,体察人间,却被俗世浊气玷污的神。她以鬼身被困人间,却仍保留神性,浮屠令之事,可多询问她。”
  游扶桑面上犹犹豫豫,点头说好,心里不禁想到:椿木想来所知甚广,该知晓的、不该知晓的,尽数明悉在她心里。都说椿木原身为一棵万年古树,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可她究竟是在哪里生长了万年的古椿木呢?这一点,俗世之人从未有解。游扶桑很恍然地预感,莫非……
  她其实是上重天的人?
  上重天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游扶桑从来不知晓,她只知道九州之外是海,海外有仙山,比如不周山妖境,走到海的尽头,俗世的脊背,又是山海界……
  想到这里,游扶桑微微游神,忽有一只手伸来狠狠扯了她衣袖——“哎哟!”翠翠埋怨道,“游扶桑,你走神什么呢?捏疼我啦!”
  翠翠摘下眼上厚厚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二人一对视,翠翠不习惯这明亮的天光,刺激得要掉出眼泪,又闭上眼睛。她一把抱住游扶桑,喜极而泣道:“憋死我啦憋死我啦不能说话真的太难受了!听不到,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那真是太难受了……”翠翠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有些委屈,“还好,还好我知道你们就在我身边,扶桑,或者我的其她朋友们,或者周医仙,椿木长老……然后就不怕了!”
  她说得声泪俱下,游扶桑理应安慰,可某一刻,翠翠的视线向下,触碰到游扶桑腰间玉佩,登时又噤声,惊讶、后怕、忐忑、慌张,这般情绪一一在她面上流淌而过,最后化作焦急:“游扶桑,你这玉佩哪里来的!?”
  一身如漆墨袍,搭配这样两块玲珑玉佩确实奇怪,游扶桑也没多想,细心解释道:“这是宴门的玉佩,也是宴门通行令牌。”
  “不,不,”翠翠一急就大舌头,快把自己急死了去,“这个玉佩谁给你的?”
  “我向宴门长老借的……你怎么了?”
  “我在被抓走的时候!看见陆琼音有这么两块玉佩,就如你一般系在腰间!”
  游扶桑皱眉:“你说陆琼音有宴门的玉佩?”
  翠翠笃定:“绝对有!”
  “莫非陆琼音是宴门的人?又或许是哪位宴门的人与她勾结,将令牌借给她……”游扶桑问翠翠,“你可还记得她玉佩上是哪一个数字?”
  宴门十二楼五城,不同城楼修士令牌分别以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拾壹、拾贰等数字为区分,十二楼分别是仲冬黄钟、季冬大吕、孟春太簇、仲春夹钟、季春姑洗、孟夏仲吕、仲夏蕤宾、季夏林钟、孟秋夷则、仲秋南吕、季秋无射、孟冬应钟;五城分别是宫、商、角、徵、羽。这些门道让翠翠这株不谙宴门门类的小草妖去记实属为难,游扶桑便只问了数字。
  “呃……”毕竟是眯眼偷看的,之后又丧失五感昏睡好几日,翠翠回想了许久,还是不甚确定,“也许是捌……我只记得玉佩上那一竖笔峰很利,一下贯穿了整枚玉佩,字形很复杂,是有左中右三个结构的,那应当就是捌了……”
  捌——第八楼宴清嘉!
  虽然翠翠说得犹豫,但游扶桑心里已有答案,倘若玉佩是第八楼的,便与她从前针对宴清嘉的猜想都吻合了,这个宴清嘉一定有鬼。
  不一定是第八楼长老,也许是楼中某一位修士、小学子,言而总之,与宴清嘉脱不了干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