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她常常在寂静的夜里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拿着木剑将白日宴清绝讲解的惊鸿剑法从头到尾再练一遍,练到月下三更,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在青草地上描绘一个没有天赋的、毫无协调的庸人,试图照猫画虎的逗趣儿故事。
于是练到后面自己都发笑了。
游扶桑丢下剑,平躺在草地上,心道,也许我就不适合用长剑。练得再多也没有用,都是一塌糊涂。
也许我就是没有天赋吧。做什么都是。
从前的她总会因为诸如此类的事情郁郁而寡欢,看山看水都掩上一层灰蒙蒙的浊雾,但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她已死过一遍,太清楚生死之外别无大事,更不会在乎什么天赋高低,修行疾缓了。谁说一剑劈山是修行,吹雪听蝉就不是修行?人间之外有人间,修行之外亦修行,能每天沐着晨光悠悠转醒,已是极大的幸事。
这么想着,游扶桑安安静静地入睡了。
大约晨光熹微时,她又安安静静地醒来了。醒来的时候,姜禧在榻边占了小小一个角落,盘腿打坐,丝丝缕缕的魔气蔓延在身侧。
游扶桑起身的动静窸窸窣窣,姜禧睁开眼睛,“醒了?”
游扶桑唔了一下。
姜禧问:“今日做什么?成渐月何时来庸州?”
“不知道,不清楚,我与她也没有传音符。”
“那就干等着?”
游扶桑抖抖被子,拍拍脸颊:“今日总会来的。没有她,我也不知道怎么进浮屠城呀。”
姜禧理所当然:“生闯啊。”
游扶桑敷衍地笑了下:“如果你想把宴如是招惹来的话。”
游扶桑一行人浮屠旧址,宴如是本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倘若姜禧生闯,与镇守城池的青龙起冲突,把事情闹大,宴门便不得不有所动作。何况近日仙首封禅,太多人虎视眈眈,这里出一点差错,那里有一点纰漏,周聆再一搅和,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何况游扶桑也不想再纠缠下去。
她很快地梳洗完,整理了衣裳,朝窗外一望。“有银子吗?”她问姜禧,“我要吃一屉小笼。”
姜禧家财万贯,但出门从不备银钱,向来看到什么拿什么,别人也不敢拦。她没有银子,也没有花银子买东西的习惯,有时候常思危看到了,就跟在后面掏荷包付钱。姜禧觉得她傻:干什么白白把银子往外赔?常思危却道,百姓小本经营生活不易,这样折腾几次,下次都不敢出摊了。姜禧听了翻白眼:这么善良的话,奉劝你不要跟着我了,你的正义心会受到损害的。
常思危知晓这在驱赶自己,总是哈哈打岔揭过。姜禧说她孬。姜禧不是不知道恶语伤人心,但恶语相向是她的本性,她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本性。反正常思危总会再死皮赖脸跟上来,不是吗?
姜禧以为昨夜也会一样。
可是到了另一间厢房,却是人去楼空。门窗紧闭,一片死寂,被褥齐整,也许根本没动过用过。
“她人呢?”游扶桑不由得讶异,“她离家出走啦?姜禧,你们昨夜吵架啦?”
“无所谓。”姜禧面无表情道,“至少她昨夜将有用的都说出来了,跑了不可惜。”
大抵是还记得姜禧的坏习惯,常思危将荷包端端正正摆放在茶案上,没留字条,知晓留了姜禧也不会看。桃花扇带走了,但留了个扇形,庚盈棺材摆在上头,姜禧开棺检查一下,没什么问题,这才放心。
姜禧把荷包抛给游扶桑,游扶桑欢欢喜喜接过了。
两个人走下楼去,庸州城的集市已经开摊一段时辰,街边熙熙攘攘,游扶桑闻到包子的味道,也闻到些许酸腐的怪味,好似有人在哭丧哀悼,家母去世,草席盖着尸体。游扶桑经过,好奇望去一眼,却移不开视线了。
这张脸她认识的。
是昨日提醒她们城中日晷无用,过午日落,小心鬼贵妃的渔妇!
姜禧也注意到这里,二人驻足听了一会儿,关于渔妇之死,亲朋好友哀悼,街坊邻居却大多觉得活该:谁让她心那么大?说了不要吃水鬼送上来的鱼,她偏要吃,偏要吃!还吃这么多、吃了这么久……今日除了她,城中还有两人死去,一个是有名的破落户,另一个是无家的小乞丐,二人口吐白沫横死街头时,身边都是一条啃了一半的肥硕白鱼。医师验过,白鱼本身是没有毒的,要怪就怪是水鬼的东西。
百姓于是纷纷嗟叹:这些人呀,要么心大,要么命大,水鬼的东西都敢吃!
游扶桑听了有些犹疑,她不认识破落户和小乞丐,可是这渔妇……先前听这渔妇的意思,她偷偷吃这小白鱼许久了,缘何偏偏今日致死?乞丐无家可归,岸边捡到白鱼不吃白不吃,今日也不是第一天偷吃,缘何都是前些日子无恙,今日致死?
联想到鬼贵妃害人愈发勤快了,难不成中元将至,水鬼也开始暴露本性,害人多多益善了?
不对。
理应还有别的缘由。
像这种鬼魂,记忆停留在死去的一刻,怨气也在此刻决定了,而怨气决定了她们善良地可以顺利往生的鬼,或是成为恶鬼厉鬼。断没有平平和和一段时日,忽然杀欲陡增的可能。
若有,那一定有人刻意引导。
刻意引导的人、将她们放出鬼市的人……只会有一个。
那就是陆琼音。
原来陆琼音也听见风声,来到庸州城了么?
如同相互映照,游扶桑正思忖着,庸州城异象陡生。
晨起的薄雾还未散,天边已有月低垂。顷刻日影轮转,黑白更变,大街空旷一片,游扶桑回身去望,姜禧还在身侧,不过那些嘴碎的路人、哭丧的孩子、渔妇的尸体却都消失不见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姜禧细细喟叹,“尊主,我们入‘境’了。鬼贵妃既是千年厉鬼,定有其独到的能力,而‘造境’,就是她的能力。她可以驱使鬼气使黑夜冗长,使月亮高悬;当月亮照耀在城中,贵妃翩翩起舞而杀戮。她只在月光照耀之处起舞,和时刻根本就没有关系。”
游扶桑点了点头。事实上,鬼贵妃不断重复的唱词也在表明这一点:皓月当空,奴似嫦娥离月宫。鬼贵妃在月下杀戮,杀生证道,尔后便能似嫦娥迤迤然羽化而登仙了。
是谁指使她以杀证道的?游扶桑心里已有答案。
“不过不太巧的是,”姜禧又道,“此刻这鬼贵妃的鬼气与杀气,比昨夜强盛了不止一星半点。”
对一只鬼而言,只要没有被渡化,黑暗退散,白昼重起,她们的日子便会日复一日地重复,没有尽头也没有出路。无法往生的鬼魂画地为牢,不会在某一日倏然一点清明,把一切想通了飘飘然去也,也不会在某一刻突飞猛进,鬼气大涨。
除非,她受了“高人”点拨。
游扶桑与姜禧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都指向某一个名字,便是此刻,鬼贵妃出现在这月色下,又从头开始舞蹈:“海岛……冰轮……”
“初转腾……”
这一次她跳得很慢,唱腔绵长,一举一动不似寻常舞艺,却很有力道,这让她看起来不像深宫贵妃,更像一个跳舞的刽子手,抛出的不是水袖,而是长刀。
她就站在游扶桑与姜禧十余步之外,步唱唸打,将自己长长的舞蹈跳到尽头。
贵妃醉酒是一个悠长的曲目,这意味着游扶桑与姜禧可以趁敌手沉醉曲目唸唱之时主动出击,先一步克敌制胜,游扶桑立即攥起拳头,跃跃欲试,却听姜禧呢喃:“原来是她。”
游扶桑大惊:“你认识她?”
姜禧道:“不认识,不过有所耳闻。我的连煞山庄建在凉州城之上,那是有名的古战场。九州境内古战场有二,一在凉州,二在庸州,所谓古战场,便是乱葬岗,死人多,怨气大,适合我修习鬼道。不过我最后还是选了凉州,一是因为这里离浮屠城太近,简直是在宴门人眼皮底子下做事,我不踏实,二是因为庚盈喜欢庸州城,我怕我在这里折腾久了,搞得翻天覆地,她回来了,会不开心。”
游扶桑轻轻嗯了一声。
姜禧沉默少许,再道:“至于鬼贵妃,则是庸州古战场里出了名的煞神。公主殉国,贵妃醉酒,是鬼道之中难得的两件趣事。先前渔妇说海岛冰轮初转腾,我还以为是哪里的小鬼照猫画虎,毕竟庸州城里的鬼贵妃几日才杀一人,昨夜我与她交锋,她也没什么脾气,一下子便逃走了——而传闻里的醉酒贵妃却是一舞杀千人,一曲终了,整个战场再无人生还。”她看着舞中的鬼贵妃,“这位,应当就是本尊。”
姜禧扶住游扶桑身形,两指搭在她眉骨处,“尊主,您借我的鬼眼一看,就知晓了。”
霎时,眼前这一片空城清晖都不见了,天边云霞浸染血色,有风涛奔涌。
游扶桑只见鬼贵妃起舞之处战旗车裂,满地尸骸,恍然听见有人呐喊厮杀,一瞬湮灭。刀光剑影成了残兵破铁,折戟沉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