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血肉飞溅,天边红日落下去。
  地尽处,一女子华服起舞,正是贵妃醉酒的舞步。
  她踩在骸骨与血肉之上,无助的士兵看着这位妆华女子,额角沁出冷汗,全然不受控制地,士兵将本该对准敌人的长矛插进自己胸腹,鲜血不断涌出,肺脏生生扯出来,士兵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用尖锐的指甲划破自己的面颊,一点一点生生剥开,鲜血涌入鼻腔,士兵呼吸不能,尔后气绝,轰然倒下。
  鬼贵妃于是掏出那人心脏,大快朵颐。
  心脏,肢体,筋脉,眼珠……都是她的食物。这就是恶鬼。在这首启为“海岛冰轮”,闭在“广寒宫百花亭”的唱词中,世人杀人或自戕,不死不休。
  让游扶桑身临其境地感受了鬼贵妃的杀意后,姜禧松开手,道:“鬼贵妃的武器,是月光。被月光照耀之人,轻则无法动弹,重则受她驱策,杀人或自残,不死不休。至于鬼贵妃犯杀业的原因,多半……和我与蒲月皇后差不太多。”
  世间不常出鬼道修士,一是因为太容易反噬,二是因为修鬼道有违人伦,比魔道更不受待见。但倘若要有鬼道修士,她必然会先驱策恶鬼在外作恶杀人,以此累积的怨气,则由鬼道修士吸食。
  偷抢别人的东西,总比自己修炼创造来得更快,也更简单利索。姜禧控制蒲月皇后为她杀人,杀人后留存的怨气反哺于姜禧的修行,以此循环。在这个循环里,恶鬼不过是一个工具,背后的鬼道修士才是真正的敌人。
  游扶桑喃喃:“你的意思是,鬼贵妃背后是陆琼音……陆琼音放任她在外作恶杀生,等时机成熟,再将鬼贵妃拆吃入腹,吸收怨气?”
  姜禧道:“也许吧。”
  便是这一刻电光石火,贵妃唱词才到一半,游扶桑手腕上的血指印忽而开始阵阵作痛,游扶桑重新望向前方,起舞的贵妃已经消失了踪影。月光!游扶桑骇然,不知什么时候,她们已经站在了月光下!
  分明谁也没有动作,可是她与姜禧的距离忽然变得很远,“月光!!”游扶桑听见姜禧大喊,“快退后,不要被月光照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一瞬间浑身的血气都聚集在指印上,身体阵阵发虚,似被人揪住衣领一般难以呼吸。游扶桑感到气短,如坠进水中,正要四处扒起,眼前一晃,她听见一道蝉鸣,一瞬,疼痛又尽数散去了。
  仿似一切都回归正常,她还站在平地,眼前红色宫墙,彩壁雕花,有日光倾洒,远处宫女嬉笑,打闹的笑声正正好传进她耳朵。
  仿若只是一个宁静的正常的午后。
  不,这一点儿也不正常!
  这不是游扶桑熟悉地方,也不是她的身体!甚至,她无法控制这具身体的任何语言或动作!!
  手指不受控制地转动起来,好似在摆什么舞姿,华服厚重,但舞步甚是娴熟。
  游扶桑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就是鬼贵妃那曲贵妃醉酒。而她现在大概是被鬼贵妃附身——俗称鬼上身了。
  鬼魂夺舍之前,会先用生前的记忆困住旁人,而倘若能破局,一切皆可解。
  游扶桑现下落进的就是鬼贵妃的旧忆。
  常思危真的说对了,鬼贵妃生前确是一位贵妃,一位会翩翩贵妃醉酒的贵妃。此刻她站在白水桥上,对着溪水顾影自怜,水面映出一张秀气伶俐的脸。
  贵妃起舞,宫人纷纷避开,绕过白水桥,见怪不怪。
  却有一人踏上桥来,险些被贵妃飞舞的衣裙绊脚,贵妃避让不及,磕磕绊绊要跌进溪水,而手腕上一瞬温热,有人搀扶,贵妃抬眼,居然是撞进了那位陌生人的怀中。
  天色倾洒,过于耀眼,贵妃看不见那人面庞,隐约觉得她身量很高,骨相利落,应是个美人。
  “小心。”她对贵妃道。
  是很沉稳的嗓音,听了让人十分安心,游扶桑恍惚想到冬夜里的星子,分明很遥远,令人捉摸不透,却又实实在在地闪烁着,至少在对视的那一刻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颗北星会属于自己。
  很显然,这短短二字与一个搀扶,也让贵妃春心萌动,游扶桑能感觉到贵妃砰砰直跳的心脏,微微发热的脸颊与耳根。
  那女子遥遥走远了,贵妃回神,交叉着手臂,故作矜持地问侍者:“这人是谁?”
  侍者毕恭毕敬道:“回小主的话。听说此人曾是修士,俗世辗转,做了散修,如今被帝王请来做国师了。”
  贵妃哦了下,她也不清楚什么修士不修士的,只问:“她叫什么?”
  贵妃年纪不太大,吐字还带点少年娇憨,游扶桑能感觉到,她对这位国师十分感兴趣。
  而下一刻侍者的回答,却让游扶桑如坠冰窟。
  “岳枵——回禀小主,新国师的名字是岳枵。”
  第67章 月华寺西(四)
  ◎欲念之人如执炬逆风◎
  常思危曾提过,鬼贵妃的王朝和岳枵当浮屠城主的时代并非全然吻合。
  游扶桑于是想,大抵是岳枵以浮屠生金蝉脱壳,又休养生息一段时间,这段时日里她游历世间,成了散修,与巠国结缘。不曾有太多人知晓第三任浮屠城主的真名,于是她也就大摇大摆地使用“岳枵”这个名字了。
  而这巠国的帝王,大概也是听了她的俗世奇名,不断砸了珠宝将人请来。帝王以为这是可指导家国风调雨顺的神仙,殊不知,引来了最嗜杀的恶鬼。
  在白水桥上起舞的贵妃遥遥听见帝王这样说道:“我以为岳枵国师会是一位乞口老儿,如姜太翁之流,却想不到是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听闻阁下几百岁有余,那还真是驻颜有术……果然修道者与神仙只一步之差!哈哈哈哈……”
  很不恭敬的说辞,游扶桑听见也是心里一咯噔。
  她想起殷商故事,帝辛以轻薄之词惹恼了女娲,于是被降下灾罚。
  那句过后,帝王帐内,许久没再传出声音了。
  贵妃只见宫人一批又一批地被往外赶,她踮着脚尖悄悄靠近,耳朵贴在宫墙上,四周寂静,可料到空旷无人声的宫内。她们在做什么?贵妃不由得诧异,屏住呼吸,凝神静听许久,她听见——
  嘎吱,嘎吱,嘎吱……嘶啦……
  好生奇怪的声音!似是有人生嚼着筋肉,开肠破肚,噗嗤,噗嗤,被生食的牲畜鲜血喷涌而出。
  贵妃摸索着宫墙,柳枝轻轻吹拂下来,她摸到一个很小的缝隙,可以通过这里望见宫墙内的景象。贵妃于是把眼睛凑上去。
  她看见此生难忘的景象。
  先前在白水桥上扶住她的光风霁月的女人,此刻半跪地上,脊背挺直,双手鲜血淋漓地肢解着帝王,如剖解一只健壮的黄牛。
  她低垂脸,发上是血,脸上也是血,都很含糊,可是贵妃分明看见,她的眼里正闪烁诡异的光。她吃得那么快活,又顺理成章,仿似这不过是酒足饭饱后一次加餐,人食人,很寻常。
  技巧的仵作肢解尸体、精高的厨娘剖开皮肉,大抵说的就是岳枵这般了。优雅地切割与进食,即便那是人肉。
  许久之后,岳枵吃得累了,抹着唇边的血仰起头,贵妃透过缝隙看见,岳枵那张沐浴血色的脸正在一点一点变化作帝王的模样,确切说,是帝王生前的模样。
  也许她吃下谁,就可以变成谁的样子。
  而那一瞬间,岳枵抬眼向宫墙缝隙望来,视线遥遥相触的刹那,游扶桑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从贵妃脊背窜上,弥漫在天灵盖。她在哆嗦,却死死咬住嘴唇,咬出血恸都不能发出声响。
  可是岳枵分明看见了她。
  岳枵站起身,满身是血地向宫墙走来。
  游扶桑在心里大喊:快逃!
  又可笑:逃有什么用?一个这样年轻不谙世事的女孩,能跑得过岳枵这种生食活人的魔修吗?
  再者,这些都是已发生的事情,游扶桑并没有办法改变它。
  游扶桑顿觉十分黑暗,她心道:原来这贵妃是这样死去的。
  却未想到,这还不是故事的结尾。
  在宫墙外与岳枵正对上面的刹那,贵妃吓得快要哭出来,却用打颤的唇齿道出这样一句半真半假的问话:“帝王……为什么,为什么您的脸上都是血?您、您把国师生吃了吗?国师呢?国师……她人呢?”
  这样一个拙劣的谎言,但好歹能争取一线生机。游扶桑不由得感慨贵妃聪慧,凡人在岳枵面前反抗无异于蚍蜉撼树,她却能如此智取,真是聪明。
  岳枵也凝视着她,将她眼底的软弱和故作的镇定尽收眼底。很快,岳枵面上的血渐渐淡去了,那副变幻而来的帝王脸面更清晰地展露在贵妃面前,岳枵久久凝视着贵妃,顷刻,爆发出尖锐的笑声。
  声线也变了!在这笑声里,岳枵的声音从原本声线渐渐变成了帝王的嗓音!
  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对巠国帝王的彻底取代。
  岳枵笑着回答贵妃:“国师吗?她走啦!也许是觉得巠为小国,看不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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