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都说何苦出生帝王家,生在无情世家也是差不多。不过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当年御道掌门也是倾尽全力去寻找常槐,只不过天不遂人愿,没有找到。
  却是下一次宁古塔鬼门关大开,常槐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常槐还是三百年前少年模样,只不过浑身伤痕,衣衫破败脏兮兮,很狼狈,双眼也不如从前明亮了。
  原来宁古塔中,一瞬是永恒,永恒是一瞬,对常槐而言颠沛流离死里逃生一个月,走出宁古塔后,世事竟已三百年。
  而三百年足以沧海桑田。
  常槐走出宁古塔,掌门母亲得证大道而故去,常桓已然有了圣手之名,约做了几十年的御道掌门。
  而昔日天才常槐,根骨被鬼气侵蚀,能死里逃生已是不易,回归正途后,修为停滞不前。
  虽然修为不行了,但倘若常槐没那么大野心,此后挂个大宗门掌门妹妹的名字,就此做一个无所事事小米虫,倒就没有后文了。
  可是常槐怎么会甘心?
  三百年过去,所有人都不记得她了,昔日天才变得默默无闻,母亲走了,亲人只剩下姐姐——这个偷走了她所有东西的姐姐!
  “姐姐,你偷走了我的东西。”无数夜里,常槐一遍又一遍咬牙切齿重复,“姐姐,是你偷走了我的东西!”
  众人的漠视让常槐无可忍耐,从前姐姐是她的陪衬,如今她说几大段话,竟不如姐姐一字应答来得有用。众仙家言谈只邀请常桓,根本不晓得有常槐这个人。原来她在宁古塔生不如死,但到底偷生,世人只当她是死了,把她渐渐淡忘——即便现下回来了也没有人在意她——那还不如死了!
  常槐总是一双眼睛笑得血红:“姐姐,我真恨你。你的一切都该是我的……”
  常桓只是道歉,“对不起。”
  可是常桓能做的有限。她也想将乾午掌教给常槐,可常槐如今的根骨是连这章法的门边儿都摸不着了。常桓于是用己身的灵气供与常槐,好加快她的修行,可在常槐发觉自己天赋大不如前,那些白得的灵气是接也接不住的时候,她更是愤怒到无法言喻。
  她愤而起身掐住常桓脖颈,势要将这一切迁怒到她身上。
  常桓坐着不动,任她迁怒,如一个木头人,即便她的修为高出常槐好几层。自宁古塔回来,妹妹性子越发乖戾,但常桓觉得情有可原:谁能在厉鬼丛生的宁古塔里走过一遭还保持本心呢?
  常槐道:“常桓,你现在所得的所有东西本都该是我的!”
  常桓道:“好。”
  “我知道我堕入宁古塔不是你的错。可我在宁古塔里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时候,你却在宗门里安度寝食,层层修炼,层层突破。姐姐,你让我不恨你,这是不可能的。”
  “好。”
  “如今即便你再将灵力白白送给我,可我的根骨已差到令人发指,都接不住。曾经我多么厉害呀,阿娘眼里只有我,你也崇拜我……可是现在,我只能白白看着那些灵力流失而收拢不成!姐姐,我并非刻意要伤害你,我也爱你,我只是控制不住脾气,希望你能谅解……”
  “嗯。我明白的。”
  “阿娘走了,姐姐是最疼我的,对不对?”
  “嗯。”
  “姐姐,乾午掌你无法传给我,掌门之位呢?你继续做你的御道圣手,掌门之位就让我坐一坐,坐一坐吧,好吗?”
  “……好。”
  常槐大喜:“姐姐,你真的很疼我!从此以后我们结成契约,你为我差遣,为我所用,好不好?”
  常桓:“……”
  “姐姐,不好吗?”
  “好。”
  “姐姐……我也爱你……”
  说到此处,常思危将话头截住,点道:“这对姐妹之间的血契,就是这么结下来的。”
  游扶桑惊讶:“血契?常槐在宁古塔里入魔了吗?”
  所谓血契,只在结契的时候考虑了双方主观意愿,结契之后再也不顾被下契定之人的意愿,必须全心全意向着另一人,这本来就有违常理。这么邪性的东西,确实是邪道之物。
  常思危却说:“常槐没有入魔。她的根骨,入魔也学不到什么。”
  游扶桑沉默一下,半躺在榻上,不再说话了。
  姜禧则问:“血契这么隐秘的东西,你如何知晓的?正派宗门里总不能明目张胆搞这些。”
  常思危叹了口气,幽幽反问:“你以为我为什么被流放宁古塔?不过是在常桓面前说多了话,又发现她手腕上细小的纹路,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了呗……”
  常思危眯起眼睛,“常槐常桓二人之间的事情,外人插不进嘴,毛病就出在这常槐是御道掌门、常桓是御道最强战力,这两个人撑起整个御道。她二人你侬我侬在发癫,也不管底下的事情,于是整个御道都很……”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半天找不见合适的词语,是姜禧嬉笑插话:“都很乐色。”
  乐色,垃圾。
  常思危:“嗯。”
  流放宁古塔后,常思危惊觉宁古塔与鬼市的牵连,万般险境里得到姜禧相助。姜禧解救她,骗她春风一度,盗她本命法器丹青笔,又与丹青笔结契,成为它的第二个主人……那都是后话了。
  常思危:“现在说回鬼贵妃。大约可确定她与鬼市有关,也与陆琼音有关了。如今陆琼音已让鬼贵妃这等千年厉鬼现世,等之后中元节,盂兰鬼节时,鬼门关大开,鬼界与人界合并,鬼怪横行,只会有更厉害更嗜杀的厉鬼出现。”
  姜禧嗯了下:“距离鬼节还有多久?”
  “好问题。”常思危呵呵一笑,“十三天。”
  “……可真是迫在眉睫。”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姜禧并不是什么正义使者,却也猜想,游扶桑也许会在意这个。侧身转头,却发现游扶桑侧卧榻边,安静地睡着了。
  姜禧一惊。从前对世事都满不在乎的尊主,如今倒如寻常人一样要吃喝要睡觉了。
  她于是对常思危道:“你们御道的故事太无聊,让尊主听睡着了。”
  说着,姜禧摊开被褥盖在游扶桑身边。修行之人动作都很轻,游扶桑没有被吵醒。
  可是常思危注意到姜禧的面色,说不上是温柔,但很认真。
  这是常思危很少见到的。
  姜禧对游扶桑是什么感情?
  追随?崇拜?崇敬?憧憬?好像都不是,是另一种常思危难以形容的感情。难道她们魔修就会有什么独有的、令旁人无法理解的情绪,偏偏让她常思危也琢磨不了?
  几乎是下意识,常思危开口问:“姜禧,你对她是什么感情?”
  姜禧头也不回地反问:“你管得着吗?”
  那一刻常思危想到,或许姜禧自己也没有答案。缄默良久,她再问:“姜禧,你到底喜欢我吗?”
  姜禧似乎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但神情分明在说:真是一个无聊透顶的、令人恶心的问题。
  常思危不死心,又问了一遍:“姜禧,你到底喜欢我吗。”
  二人僵持着沉默了许久,姜禧回答:“当你有用的时候,我自然喜欢你。”
  意料之中的答案。
  常思危的手狠狠攥紧握着扇柄,许久许久才松开。
  “怎么样是对你有用?”
  “现在就还算有用。”姜禧轻轻嬉笑,丝毫不正经,“常思危,以后也尽你所能地,长久地对我有用吧。”
  常思危清亮的眼里缓缓流淌过许多情绪,失落,痛苦,不甘,自嘲,最后又归于平静。半晌后,她含糊应了一声,起身离开,退出了房间。
  此夜月凉如水,几声滴漏,无人安眠。
  第66章 月华寺西(三)
  ◎奴似嫦娥离月宫◎
  这一夜游扶桑睡得异常香甜。
  常槐与常桓的故事她听了大概,记不得多少,但对某一点印象深刻:姊妹二人的天赋置换。
  天赋低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尤其珠玉在前——比如三百年前常桓看常槐,三百年后常槐看常桓。同时也如游扶桑自己,彼时在宴门,她看宴如是。
  有些人就是天赋好得人神共愤,去晨露里摘朵花儿都能悟道,同样的书卷你看了三遍有余,好不容易记进脑子里,背出来还是磕磕绊绊。三遍能背诵,这样的人放在别处已算是天资不错,问题便出在,你身边有人匆匆扫一眼,开口倒背如流,此刻谁会更受到关注不言而喻。那些三遍背书的能力真是低进尘埃里,抬不起头了。但没有办法,同样的课业有人一听就记住,同样的剑法有人一摸就通透,同样的天地灵力,聚集她的手中,真就一点儿不剩地吸收进去,顷刻化为己用。
  和这样的人作对照,倘若心眼小一些的,是真的可以活活把自己气死、急死的。
  彼时看着修行如吃饭睡觉一样轻松快活的宴如是,看着她日益精湛的剑术与射术,听着旁人对她的夸奖与敬佩……游扶桑再看着自己怎么也背不完的书卷、怎么也不合衬的剑法,若说心里没有小小妒忌,那都是假的。这样的人一定从来没有烦恼吧!上天真是不公平啊。游扶桑羡慕极了,于是看着自己手心的琼木剑才更是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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