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这句话落下,恶鬼横生的店铺里猝然阒声。
蒲月渐渐回归了那张花花绿绿的脸,鬼脸变成人脸,影子也退回来,她低垂下眼,贴近山鬼,细细感受着山鬼的呼吸。
山鬼隐约在发抖,却不敢动,干脆也装死人,站不稳地倾倒在游扶桑肩上。
游扶桑也不管山鬼心里那些小九九了,占便宜便占去吧,能哄住恶灵就好。
蒲月静了许久,拉着山鬼的手,把她手心贴在自己面颊上。游扶桑也担惊受怕了许久,大气不敢出,怕山鬼装死人装得不像。又过了许久,许久,蒲月吐出一口气,道:“确实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她看着紧闭双眼的山鬼,脉脉道,“公主,我来接您回家……”
尔后蒲月退开身,站去棺材前,蹲下打理棺材。
周围异化的恶灵也渐渐消退了,小店里十七个活人暂时无人伤亡,皆是劫后余生的释然。
游扶桑这才松一口气。
敢情这些恶鬼还得哄着,否则便要翻脸,残杀活人!也难怪连煞山庄总是无人生还,可不是谁都有哄恶鬼的能力的。
蒲月打理好棺材,站起身来,不知是否游扶桑的错觉,窗外漫天纸钱恍然少了许多,天色微亮,似乎黎明,游扶桑听见有人在敲鼓鸣钟。
蒲月道:“公主,该上路了。”
此话落下,游扶桑身前的山鬼显然紧张极了,她仍然闭着眼,身子却不愿离开游扶桑,用仅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还要坐进去吗?不要让我再被关进去,好不好,不要让我再被关进去了……我真的很怕黑……”
游扶桑打横抱起她,如抱着那位殉国的蒲月公主一步一步走向棺椁。她悄声回道:“我会在棺椁上留一条缝,光透进去,不会太黑。”
“你会来接我吗?我还能回到你身边吗?……”
山鬼还在问,棺材板却已经落下,游扶桑没有再答。
棺材盖好,前后晃动一瞬,游扶桑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好在这一晃,蒲月杏让几个伙计抬起棺材,被关在里面的山鬼也不再动静了。
“公主,该上路了。”蒲月杏又是这么一句话。
也许这就是她生前与真正的蒲月公主说的最后一句话,才在死后也如此念念不忘。
走出杏子酒铺时,外头的凉州城恍然成为一片纸钱覆盖的沙场,茫茫尘埃皆如雪,野马骸骨葬在其中,那些钟鼓声也更响了,如同,真的为她在送葬。
蒲月杏吩咐那些鬼将士平平稳稳持着棺材,游扶桑便跟随其后,杏子酒铺里浩浩荡荡一行人或鬼,都低头沉默不语地跟着,似送葬的队伍。
雪景千篇一律,唯有一点不同:越是向前走去,纸钱越是稀疏,有雾横椒兰,平地尽处十分荒芜,看不见终点。
游扶桑望了一会儿,去问蒲月杏:“恰忘记问了,您在蒲月又是什么身份呢?”
“将士,”蒲月杏木着脸道,“我只是公主身边,最微不足道一个将士。”
游扶桑哦了下,又问:“蒲月将士,你如何看待蒲月公主殉国这一举动?”
千百年里,无人这么问过蒲月杏,她似乎顿住了。
直至走出好几步路,才低声回答:“公主殉国从来不是佳话。”
游扶桑答“哦”。
蒲月杏又道:“纸钱落尽的时候,我们要回到国都。”
游扶桑说“好”。
此后,蒲月杏匆匆低下头,再不说一句话。
但游扶桑已经明了了。她想起庄玄曾经说的一句话: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寻找破局的法子。
这些自困沙场的恶灵冤魂如是,她们这些困于连煞山庄的人亦然。终其一生,不过是寻找破局的法子,破开弥彰,破开心结。
公主殉国从来不是佳话……公主殉国从来不是佳话……
昏聩的国君没有死,解甲的武将没有死,议和失败的文官没有死,醉生梦死难当大任的皇子没有死——怎么偏偏轮到一个被养在深宫的公主去殉葬?
该死的,分明另有其人呀。
思及此处,殉葬队止,风也不动。煞白的纸钱皆如大雪骤停,荒芜的地尽处陡见一人。
其人明黄衣袍,衣上龙飞凤舞,该是九五之尊,蒲月国君。
与那张十二旒后的面容对上视线时,周身大雪倏尔燃成火花,凄厉似那些命殒沙场的冤魂在哭泣嚎叫。白昼坠成黑夜,圆月如灯,硕大而寒冷。
这一刻,游扶桑仿似亲临了战场,陷入了蒲月的轮回。
但她已经找到破局的办法了。
身边蒲月杏还反应不及,游扶桑已经夺走她的将士短刀,飞身跃起——
刺向国君。
是了,现下破局的法子便是,弑君!
第56章 连煞山庄(三)
◎常思危,你还是不够常思危呀◎
短刀近身,明黄衣袍者后退三五步,十二旒之下,俨然姜禧那张嬉笑的脸!
她用仅二人听得见的声音笑问:“尊主,久别无恙啊?”
游扶桑也回一个笑,刀上杀意不减,刹那间短刀近身,直逼喉舌命门,姜禧半推半就一迎,身子后仰着矮下,十二旒冠被削短一半。
黄金珠玉落地,如同大珠小珠玉盘中,但不是落在雪地的窸窣声响,而是落在青砖石壁上,硬物相撞的声音。
游扶桑猜测,此处已经是密闭的地下,地牢一类的地方,却被姜禧幻化成洋洋洒洒的纸钱雪景。
她于是感慨:“姜禧,你会用阵法造境了。”
姜禧没应,出手打掉游扶桑手中短刃,游扶桑丢了武器,后退半步,也很快反应过来,赤手空拳与姜禧来往三五回合。姜禧是法修,打架功夫一般,游扶桑则是平平和和躺了太久,疏于修炼,而她们对彼此也不至于使出杀招的地步,几个回合过后都觉得没什么意思,索性收了手。
二人身量相当,站立平视,姜禧伸出手来,游扶桑当这是握手言和,才要回应,只看姜禧手掌凭空生出一簇明火。
游扶桑被这明火吸引,视线落下,而听姜禧平缓道:“袭击国君,该如何治罪?”
周遭雪景骤而巨变。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游扶桑只在心里恨恨道:姜禧,玩得挺开心啊你!!
*
失去意识仅仅一瞬,她们由雪景堕入黑暗,却没有坠落的触感,应是姜禧撤去了幻境,而她们站着的地方并未改变。游扶桑此前猜得不错,此处就是一座地牢,青苔遍布,烛火阴暗,铁门紧锁。恶灵全部消散,她们十七个活人傻愣愣站在偌大而空旷的牢室中,守着一口旧棺材。
几人冷静片刻,不约而同警惕地相视起来,相熟的人则站成一支队伍,如青鸾站在游扶桑身侧、御道七人站在一块儿、另外两个不知名小门派的修士也站成了一团。
山鬼还在棺材里,游扶桑才要去挪棺材板,御道书生已经先她一步将棺材打开,扶山鬼坐起来,她半跪在棺材旁,看着山鬼,显然有意结交:“我名常思危。阁下如何称呼?”
御道为常氏宗亲,御道书生这一句话基本是自报家门。常思危三个字虽不如“常桓”“常槐”那般响亮,凡人也许没听过,但修仙世家多多少少有所耳闻,而听过“常思危”三个字的人往往也听过另外三个字:断妄言。
“传说在御道书生面前说谎话便会断掉舌头,自她修行,这些断下的舌头可以绕整座御道宫殿一百圈!”这几乎是和“不要用手指月亮,月亮奶奶会在你睡着后把你的耳朵吃掉”类似的民俗夜话了。
是以常思危一说自己名字,所有人都有些紧张,游扶桑却不以为意:她觉得这个断妄言一定有漏洞,并且是很大的漏洞——否则方才蒲月说山鬼是蒲月公主,游扶桑则一下子说公主死了、一下子说公主活了,舌头不也该早早断掉了?
事实她们的舌头都好好地在嘴巴里。
难道常思危断不了修为在她之上者的谎话?也并非如此。游扶桑早有耳闻,这断妄言奇就奇在即便对方修为远高于她,还是会被这个功法牵制,所以就连御道圣手常桓在她面前都要小心谨慎。
是以游扶桑认为,常思危断不了“不以欺骗为目的的谎言”,或者说“被错误确信的谎话”:即便是谎话,但说话者全心全意相信了,常思危就拿她没办法,比如蒲月杏全心全意信了山鬼就是蒲月公主,比如游扶桑所言山鬼没有灵息没有脉搏,这些确是死人的特征。
大约是这样。
其实修道者掉个舌头也没什么可怕的,如同掉了只手臂,接回来就好,但满口鲜血还是很痛很吓人的。
何况因为说了谎而满口鲜血舌头断掉,总归不太体面。
就因着这个原因,常思危几乎没什么朋友,毕竟谁和她相处都有些胆战心惊。
此刻向山鬼示好,她也做足了被拒绝的准备,果不其然,山鬼坐起来,视线略过常思危,眼睛红红地去盯游扶桑——是哭红的,“你骗我……你根本没给我留缝隙。装死人的棺材里那么黑,那么冷,没办法喘气,你还不许我发出声音,你,你是不是根本就想杀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