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游扶桑亦听见,除了拍打声,棺椁之中还传来抽抽嗒嗒的哭声,当属于少年女子,十分害怕,声音微弱地道:“有没有人……在外面……”
游扶桑反应一下,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顶着众目睽睽,游扶桑上前,拨开了棺椁板。
棺椁内,少女乌发白衣,一张漂亮的脸哭得梨花带雨,眼睛又红又肿似核桃。重见光明,她怔忡一瞬,猝然起身抱住游扶桑,因为被关在棺材里无法呼吸,此刻的她不停喘息,身子上上下下抖个不停,显然难以平复惊恐的心绪。
游扶桑任她抱着,不推开,只心道:宴如是啊宴如是,你偷摸跟过来就算了,何苦把自己搞进棺材里呢?
——棺材中之人,正是山鬼。
第55章 连煞山庄(二)
◎公主殉国从来不是佳话◎
自棺材里山鬼起身,哭得水漫金山又死死抱住游扶桑,游扶桑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一回神,这杏子酒铺里所有人——管她活人死人,此刻目光紧紧粘在游扶桑背后。
酒铺中存棺材,此为异象一;棺材躺活人,此为异象二;棺材里的活人似乎认识游扶桑,且对游扶桑十分依赖,此为异象三,而这异象三则将先前所有异象的矛头都对准游扶桑——既然你认识棺材里的人,那么探清这一切前因为何,也是你的责任!
游扶桑哪里会知道?
而她看着山鬼,觉得山鬼也不会知道。
一是山鬼一定不会说真话,二是游扶桑不觉得山鬼,也就是宴如是,会和姜禧有所联系。
一因正邪之嫌,二因庚盈之死,姜禧是恨透了宴如是;而宴如是对姜禧则算是不认识不熟悉不搭理,这两人没有合作的理由,也没有合作的必要。
如此一思索,游扶桑正对上众人目光,轻摇了摇头:“我也好奇这个与我一同来自蓬山的脑袋撞坏的妹妹,为什么会出现在棺材里。敢问店家,为何在这些酒坛子之间放一口棺材啊?”
先说山鬼脑子不好,断了众人直接向其诘问的念想,再以问答问,轻轻拨转矛头,将其对准店家。反正这店家也是姜禧的人,该有应对的说辞。
山鬼轻轻拽了游扶桑衣角,小声道:“我才没有脑袋撞坏,我只是想来找你……椿木说你向凉州去了。但我到的时候,凉州城开始下纸钱,好,好吓人啊……”
装,你继续装。
游扶桑微笑着打断:“闭嘴。我不关心。”
山鬼眼睛红红地瞪来一眼,悄悄噤了声,可那只拽着的手分明在说:你休想再甩掉我。
拉扯间,掌柜的店家姗姗来迟,她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化着红红绿绿的妆,仍然难以掩盖眼下吊命鬼的淤青、手指间层层叠叠厚厚的茧、浑身刀光剑影留下的或深或浅的疤痕。
哪家掌柜的需要舞枪弄棒?
这应当是一个将士,还是一个——恶灵将士。
凉州城是古战场,恶灵鬼魂居多,死因也多为战死。自浮屠城灭,姜禧占领凉州城,自立连煞山庄,修魔的同时修习鬼道;所谓鬼道,则驱策鬼魂的邪道,而鬼魂就是去死之人的魂灵,人死疆场,不知所终,无法离开此处,更无法转世投胎,于是自困囹圄。
鉴于这些战事都是千百年前发生的,年岁越久的恶灵越为棘手,这些恶灵必定十分强大。换言之,姜禧能操纵它们,真是十分、百分、千分、万分厉害了。
游扶桑正想着,青鸾细细传声与她:“您不是讨厌山鬼?缘何还主动与她相认?”
游扶桑是与青鸾提过山鬼身份的,虽没有明着说,但也足够了。
“我不与她相认,她也会粘上来,”游扶桑心里呵呵,“再者……我们缺个打手。青鸾,你没发现吗?山鬼身上煞芙蓉的气息,对邪修邪道真的很有效呢。”
如今游扶桑和青鸾都算不得邪修,煞芙蓉影响不到她们,可这些恶灵鬼魂都是实打实的邪灵,见了山鬼,都不敢上前了。
只不过这煞芙蓉气息会不会刺激到姜禧、使她做出一些变态之事,这游扶桑就不知晓了。
游扶桑此行来找姜禧,不过是好奇她这些年都在做什么、有没有魔气反噬之苦,纯属好友慰问,倘若真要赔进去什么,游扶桑是不乐意的。是以,如果姜禧要发难,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奏效的话,她们还有宴门主这条大腿可以抱,大不了抱着山鬼的大腿骑着青龙回蓬莱,届时不管椿木还是黑蛟都会保护她。这么多年过来,游扶桑太懂得厚脸皮行事了。
至于从前与宴如是那点破事,该面对也还是要面对的,如今宴如是要演,游扶桑也陪她演;山鬼这般哭哭啼啼的脆弱样子瞧着很好拿捏,但游扶桑是在宴如是身上吃过苦头吃过亏的,断不想再栽跟头了。
这一次,她不可能再捧着真心傻傻向上凑了。
*
掌柜的女鬼从酒坛子里站出来时,整个酒铺里的活人都双眼一亮,尤其御道那几个人,满脸都是“守株待兔终于见到兔子”的激动。可游扶桑看着女鬼身后冲天的怨气,心道:谁是兔子还真不好说哩……
关于这棺材,掌柜的是这样回复的:“蒲月与丵宋交战,蒲月不敌,公主殉葬。我这小店开在边疆之地,近沙场,这口棺材是运去给公主收尸的。”
游扶桑点点头,却不往下问,转而问掌柜的:“你叫什么名字?”
掌柜的果然一愣,许久才回:“蒲月杏。复姓蒲月,单名杏。”
姓名算是恶灵的一个命门,游扶桑本想以此为切入点。但很遗憾,蒲月杏应当不是真名:以国为姓,怎么说也是皇室贵族了,而单看这个掌柜的身形仪态、肩背疤痕,约能猜出其官不高,位不高,更不是皇族。游扶桑猜测,此鬼仍记得自己是蒲月国人,是以说自己姓“蒲月”,又大约生前有什么酿造杏子酒的愿望——毕竟死后做鬼也在开店酿酒——才说自己名“杏”。
这些鬼已经死去千年,困在战死的旧忆里出不来,缚地而生,更无法转世投胎。她们活在回忆里,姓甚名谁,身份几何,志向几何,都有自己融洽的逻辑。要顺着她们的说法,进入她们的世界,而不能直截了当地粗暴地告诉她们:你的这些都是假的,你们早就死去千年了,眼下不过是囹圄的幻境罢了;而要让她们自己去怀疑这个世界的纰漏与怪异,明白所信非真,所历非实。
可是这些坚持了千年的怨气与逻辑何其坚固,要让她们自己去怀疑自己又何其困难。难怪连煞山庄无人破局,吞噬无数生命。
游扶桑甚至都在想:要不然硬来算了!
但那样又要求助宴如是。游扶桑不太乐意。
她于是看着这口款式朴素,材质粗草的棺材,问蒲月杏:“你说这是公主的棺椁?这么寒碜?”
蒲月一愣,很快答:“战场上能找到怎样华丽的棺椁?”
游扶桑又问:“公主为什么上战场?”
蒲月道:“公主殉国。蒲月与丵宋交战十日,死伤惨重,公主希望停止战火,停止仇恨,还双方战士百姓一夕安寝。公主于是在战乱里以身为殉,命葬和平。”她看向游扶桑,花花绿绿的妆容盖不住眼底坚毅的光,“我们此去,是为公主收尸。”
游扶桑瞥一眼山鬼,又疑道:“那你们此行该是背着一口空棺材呀?为何棺材里装了人呢?”
蒲月思绪一顿,立即改口:“我们已经接到公主,正在往回走了。”
游扶桑拽着山鬼站到跟前:“这是你们的公主?”
山鬼文文静静,不施粉黛而衣着朴素,却自有贵气。
蒲月于是点了点头。
恶灵哪有什么眼力,她只当棺材里进去出来的都是她们的公主殿下。
“啊?是吗?这就奇怪了!”游扶桑佯作怪异,“你们的公主怎么是个活人呀?她不是殉国了吗?”
蒲月显然愣住,她盯着山鬼,半晌无话,呆呆站在原地,十分想不明白殉国的公主怎么活了回来。
正在游扶桑觉得自己找到了恶灵故事里的纰漏,洋洋得意自己已然破了局,岂料那蒲月杏扭曲形色再看过来:“公主还活着……说明……战争还在继续……”
仅仅瞬间,这小店里这三十五个非人之物全部融化了人形,它们褪去人皮,獠牙毕现,分明都是恶鬼模样!同一时刻,窗外纸钱倏如利刃,飞入窗外,刺穿几位临窗者的肩背。
还来不及去看,鲜血已溅在游扶桑身上,周围人惊慌失措,游扶桑也大骇:破局的办法就是点出恶鬼逻辑里的漏洞,可点出漏洞所在,恶鬼又会生气,无差别攻击活人——那还怎么玩!?
眼看蒲月杏的影子无限拉长,如同藤蔓一般纠缠而来,游扶桑慌不择路地握住她还未变幻的双手:“没有!没有!是我说错了!”游扶桑一手拉着蒲月,一手拽着山鬼上前,让蒲月去探其吐息,“没有脉搏!没有呼吸!是个死人!——你们的公主已经殉国,战争已经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