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游扶桑啊了下,十分不走心地道:“那不至于。”
这话不假,舌头也没断。
山鬼愠气没处使,一擦眼泪从棺材里爬出来,好似赌气,偏偏要和游扶桑站得远,可踌躇几下,还是靠近来了。
想拽她,但不敢,只能可怜兮兮地盯着她:“不要甩掉我……”
游扶桑没作声,但神情分明在说:看心情。
山鬼一下子就气馁了,垂着眼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游扶桑已经去向常思危请教了:“御道书生总不会空手而来,眼下我们又要如何破局呢?”
常思危大概还沉浸在被山鬼无视的心境里,悲伤自己交朋友怎么就这么难,游扶桑忽然搭话,她居然还有一些受宠若惊:“您问我吗?”
“这里还有第二个御道书生吗?”
常思危嘤地拿出一张手帕揩鼻涕:“你是这三十七年里,唯一主动向我搭话的陌生人。”
其实我们也不是陌生人,游扶桑心道。
却问:“三十七年前向你搭话的是谁?”
常思危一抛手帕,凭空变出一把折扇,呵呵道:“这个再说,再说。”
地牢阴冷,她这把折扇扇出来的风也凉嗖嗖的,周围人都是一个激灵,喷嚏连天。
御道书生本命法器是一把扇子和一支笔,前者叫书生扇,后者名丹青笔。
游扶桑曾听闻这丹青笔与造境化境有关,常思危修习幻境几百年,姜禧不过修习几十年,虽有阵法加持,应当也是敌不过常思危的,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幻境下纸钱雪的时候常思危不把丹青笔拿出来比划比划,而是一直观望,无动于衷——一定有鬼!
于是游扶桑看向常思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保留,常思危却不知晓,只回道:“其实我们此刻在地牢,说明我们让姜禧撤去了幻境,这就已经是破了局了。”
“连煞山庄与蒲月旧事,第一个破局点在于公主尸身:往常入局者抬着空棺椁,进入由雪白纸钱堆积而成的沙场,蒲月杏会让她们寻找公主的尸身。”
“可是根本不存在那种东西!一个全然不存在东西,如何找得到?是以纸钱落尽之时,众人命丧黄泉。”
“这位……”常思危看着山鬼,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阁下实在很是聪明,也很胆大,知晓连煞山庄第一个破局之处在于‘公主尸身’,敢为众人先,自己去躺那空棺材。”
山鬼进入棺材不是巧合,装得孱弱模样也不过将计就计。游扶桑则心说——当然聪明胆大了,这是你们的仙首大人啊。
常思危又道:“第二个破局之处,在于‘公主殉国从来不是佳话’这句话,也就是‘殉国’与‘弑君’。”她转身,看着山鬼与游扶桑,深深作了一揖,“一位能找到公主棺椁的破局办法,一位敢直接和山庄主人起冲突,想必都不是凡俗修士,敬佩,敬佩。”
游扶桑没应,山鬼也没应。游扶桑转而问:“还有第三个破局之处吗?”
“有。”常思危直起身子也收起折扇,借着室内烛火,以扇尖轻点牢室墙壁,“您看,壁画。”
由扇尖注入灵力,原本漆黑一片的壁画顿时生出光华。壁画娓娓道来一个故事:外忧内患而国君荒淫,皇后进谏,却以后宫胆敢干涉朝政为由受罚,受困冷宫。从小因体弱被养在深山的公主,便于这样一个国都摇摇欲坠的时刻回到宫内。宫内靡靡歌舞升平,宫外戚戚民不聊生,公主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沐猴而冠的宫殿是她的“家”。
公主如母亲那般劝谏,无济于事,上书的宣纸还回来,赫然成了一纸婚书:敌国国君点名要蒲月最小的公主。“你嫁过去,战火便停了,公主殿下,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和平?”
公主看着婚书,手侧是血一样鲜红的嫁衣,却茫然了。
年过半百的国君去向邻国讨要十四五岁的少女,明摆了是羞辱。
这是强对弱的羞辱。
可是强国羞辱弱国,不羞辱龙椅上的国君,不羞辱酒囊饭袋的皇子,不羞辱满朝文武,偏偏去羞辱深宫公主——这是男对女的羞辱。可惜可叹,总有人一叶障目而忽视这一点,可悲可怜。
女人无国,最卑贱的女人如此,最尊贵的女人亦然。
二国旧怨纷争闹事,国君只怪公主不愿意妥协,不愿意舍身救国:“这是因你而起的战火。倘若你愿意妥协,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公主上路了,喜服之下却穿着丧服。抬去一台极尽奢华的喜轿,回来一口朴素如灰的棺椁,只传闻,公主一身素白下城楼,站军前,长剑自刎,以身殉国,皑皑白雪里,她倒在地上,鬓间蔓延出的血色此时也像忽生的乌发,一片淋漓,如蜿蜒的藤蔓,于是整一个人都像一棵要扎根的树。
那一夜,国破山河不再,乱军攻进城宫,血溅三尺,大喊着女人不许干涉国政的蒲月国君霎成刀下亡魂,头颅高悬在殿前,直到黎明还在滴着血。
真是唏嘘。
而很明显,作这壁画之人并不纪念蒲月国都,只是心疼她的公主。
沙场之上那么多雪,那么多骸骨。
那么多不知所终的亡魂。
不知道那一缕属于她的公主。
壁画到这里便结束了,常思危唯一开口指认:“这样的故事很唏嘘,却也很普遍,几乎每一场乱世恩仇都有它的影子。值得一提,作画人是用红缨长枪作画的,为的就是铭记;她化作鬼魂,一遍又一遍从沙场运回公主的尸骨,却不明白这样的死亡有什么意义,所以成了她的执念。”
顿了一顿,她道,“结合蒲月杏的种种表现,这也许是一个武打侍卫倾慕公主,又缅怀公主的故事。”
游扶桑看着壁画出神,听闻此言,却道:“不,不是侍卫……我恐怕作画的人,也就是蒲月杏,是故事里的皇后吧?”
常思危迟疑一下。
山鬼也道:“公主养在深山十四年,鲜少与外人交往,也没有任何正史野史记载其与侍卫私交甚笃的说法。只看蒲月杏舞枪弄棒,便猜她是将军侍卫,确是有想当然的嫌疑;我反而在看蒲月史书时有所印象,这位劝谏失败的皇后出生武将世家,而蒲月重文轻武,是以武将式微,皇后反在自家搭起梨园,也有武打唱戏的经历。”
“蒲月杏手指有茧、身上有伤不假,但那些伤口多集中在关节与下盘,而不集中在胸背喉舌命门,想来并非沙场刀光剑影所致。先前我们在杏子酒铺见到蒲月杏,她面上花绿妆容不是旦角,而是净行花面。”
“再者,如若是母女,一切便说得通了,出嫁的前一刻公主必然会去见母亲,而公主居于深山十四年,才与母亲是又生疏,又深刻。也因为是血亲,才会对死亡如此耿耿于怀,怨气千年不散。”
常思危闻言先是诧异,再是沉思,许久才道:“难怪我总是找不到第三个破局之处,难怪……难怪……我从前都以为这是一个求而不得阴阳两隔的爱情传奇,却不想……”
却不想,是母女情深。
“我曾想过是蒲月杏苦恋蒲月公主,试想帮她追查让爱人复生的办法,甚至有想过研究酿造杏子酒……”常思危叹气,“难怪都不奏效。原来是从一开始就搞错方向了。”
她撤掉折扇,又开始阴嗖嗖地给自己扇风,沙沙沙,沙沙沙,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自顾自踱了一圈,“是以第三处破局之处,是给一个可怜母亲说明白女儿死亡的真相?是要与她说一句,你也苦,她也苦,女儿的死不是你的错……吗?”
“为什么要那样说?”游扶桑却好似十分不明白,“不就是她的错吗?”
此话落下,地牢烛火明显地暗淡许多,常思危霎时一惊,扇子遮住半张脸不断讪笑,低声劝道:“您您您,您说话悠着点儿……可别冲撞此处恶灵……”
游扶桑却愈发大声:“蒲月皇后,你在此处吗?倘若你时刻都在听,那我便说与你听:身为皇后,却不知枕边人心肚几何,贸然劝诫而未为自己谋后路,终困冷宫,此为不明智,为错一。和亲殉葬之事,公主十四五岁,年纪尚幼无力反抗,你已年近四十,去过高位低过尘埃,见过后宫纷争见过宦海沉浮,你也不知何处是出路,你也无力反抗吗?生养一个女儿,却连她的命都保不下来,此为无能,为错二。”
“死后化作缚地厉鬼,自困囹圄,千年不知其反,实在愚蠢,此为错三,冤有头债有主,而你残害过路无辜人,实在残忍,此为错四……”
话未说完,只见壁画之中陡炸出一柄红缨长枪,正向游扶桑袭来,而长枪末尾一只鬼手交缠,渐渐现出人形来!
正是蒲月杏。
终于现身了!!
长枪逼近游扶桑的电光石火,山鬼也出了手。
刹那间只见一道至纯至善的青辉与长枪火光相撞,不依不让,山鬼掐指作诀,攻击时青辉尖锐如刃,余韵却是芙蓉花的纹路。
青辉与火光此消彼长,仅仅一俯仰,蒲月杏的长枪没了声息。这也在游扶桑意料以内,蒲月杏出手攻击,山鬼必然维护,而煞芙蓉遇强则强,对付寻常小鬼还没什么作用,遇到千年厉鬼恶灵才是真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