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游扶桑耳尖地听见千年古树上又有窸窸窣窣声响,打起精神去看——
  那一瞬间,游扶桑以为自己看见了“山鬼”。
  古树枝上有一个人,却不是寻常小妖那样七手八脚地爬上去的,而是轻轻柔柔倚在枝上,月光照在她身上,落成泱泱薄薄的雪,染得衣袂青葱。
  长发如丝绸伶俐,随风而散却不乱。极璞素的衣裳,极清丽的气质,锁骨隐入前襟,仿似才从树上苏醒过来,淅沥春潮夜雨沾湿她的颌角,朱唇皓齿,似仙似魅。
  看着她,游扶桑心里倏尔响起一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难道真的是……山鬼?
  游扶桑正凝视着她,猝不及防地,山鬼也看过来。
  视线相触的一瞬如有电流淌过游扶桑脊背,霎时千军万马疾驰,惊散心头凫眠鸦栖。
  ……怎么会?
  那面庞游扶桑并不认识,却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仿似从前见过千百遍,声色厮磨如情人——又似山鬼的故事一样没有得到善终。于是只这一眼,游扶桑心头苦楚,几欲泪流。
  山鬼也在月色里惶惶起身,眼底亦下起了春雨。
  古树压弯了枝,山鬼稍有踉跄,几乎要从映满月色的树上坠落——
  电光石火间,在游扶桑自己都未明白过来的情况下,她已一步跃起,接下了她。
  于是一片馨香入怀,雪面云鬓近在咫尺,山鬼挽住游扶桑脖颈,因惊吓而瞪大眼睛。她的双眸如星如雾,月色荡漾其中,灵动如许,肌肤则好似白色玉髓,很是明净透彻。
  游扶桑抱着她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世界皆静了一下,尔后是无数流萤从这蓬山夏夜的月色里沸腾着跃起,飞过耳畔眼角唇侧眉心——
  最后留下一只,轻轻扇动着翅膀,立在了心尖。
  第52章 余处幽篁兮不见
  ◎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要被吹散了◎
  她便这么看着她。
  心间有狂风大起,有千军万马喷涌嘈杂如血如雾,也有未续的前缘如玲珑骰子应声而落——落成刀光剑影抵死难忘,落成血色翻涌铁马冰河入梦,落成风,落成雪,落成恨海情天——
  落成,眉心一道疤,一点朱砂。
  她便这么看着她。
  任心潮涌动万千,面上岿然不变。
  陌生的潭光山夜,游扶桑横抱着山鬼,披一身陌生的月色,顶着陌生的面容与两个并不属于她们的身份,静静抱着她。
  难以形容游扶桑这一刻的心情,心口似被揪了一下,阵阵生疼,疼得她鼻尖酸涩,眼底湿润。
  然后她松开手。
  啪嗒,山鬼摔落在地上,茫然抬起头,就听游扶桑对她道:“夜闯后山,当罚。是你自己去长老阁,还是我押你去?”
  山鬼跪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她,面上十分茫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的手腕内侧因为摔地而被磕到,有些红红的痕迹,耳尖也很红,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似一朵独立秋风的木芙蓉花,十分可怜。
  游扶桑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她替她作出决定:“你自己去长老阁领罚吧!”
  山鬼坐在地上,没动。
  游扶桑好笑:“不会走路?”
  “不认识,长老阁的路,”山鬼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如她这个人一般轻轻柔柔,几乎要在月光下融化了,“也没有……鞋子。”
  游扶桑这才注意到,这山鬼从在树上的时候就没有鞋子,方才那么一摔,摔得脚踝泛红,好像崴了。
  “真是可怜,”游扶桑毫无感情地叹了口气,“那怎么办?我还有两个时辰的夜要守,缺勤会没有钱拿。要不然这样,委屈您席地坐一会儿,我守完夜要去给老椿木泡茶,顺带领您去长老阁?”
  她早知道山鬼是谁了,说话自然阴阳怪气,语气坏得像个在巷口抢人钱的街溜子。
  可是山鬼听完只是点点头,尔后在这夜深露重的树丛里收了收拾凌乱的衣裳和乌发,抱着双膝不动了。
  她拿一双如墨的眼去盯游扶桑,不说话。
  既然山鬼很顺从,游扶桑也懒得多说什么,她数了数时辰,踱步到后山另一边去了。
  走出几步,身后仍有灼热的目光黏着,游扶桑知道,是山鬼在看她。
  山鬼那样看着她,不说话却有千言万语,真的很像传说里对月垂泪的“山鬼”。
  要是游扶桑不知晓这是谁,大概也要被糊弄过去,开始心疼她,可怜她。
  如今宴如是的修行远比游扶桑这个在蓬莱山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妖高,随随便便掐出的指诀能引一片人间盛景;兼以其自小修习识灵一角,旁观则见微知著,入局则出神入化,易容易形之术几乎能骗过椿木。
  但游扶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原因无它。拥抱的触感太过熟悉,再不可能有别人了。
  *
  守夜结束在清晨,晨钟的声音从长老阁传出来,游扶桑才转回原地。昨夜她感觉到山鬼那种黏黏糊糊的视线以后,渐行渐远到对方看不见的地方,“等一等——她是不是夜盲?一个人会不会害怕?”诸如此类的担忧只在游扶桑心里晃荡一下,很快消散。这是蓬莱,而她是能御青龙的宴门主,用不着谁担心。
  于是游扶桑大胆放心地往远处走。此刻清晨,她慢悠悠转悠了回来,山鬼还在原地,只不过从坐着变成侧趴着,一手垫在脸下,闭着眼睛小憩,皮肤白似冷玉,唇红齿白,睫毛又黑又纤长,像两把小扇子。
  不得不说,宴如是这张新皮囊也十分好看,从前是半夏芍药花,明媚若初阳,如今是清水煞芙蓉,清如月,冷如雪,倘若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前因后果,游扶桑一定会喜欢的。
  游扶桑忽而有些感慨。宴门朝夕相处百年、浮屠城同床共枕三年,宴如是实在是把她的喜好与取向都琢磨透了。
  眼下晨钟已过,到了要去给椿木泡茶的时候,游扶桑蹲下身来,毫无怜惜地拍拍山鬼的脸:“喂……”
  才一接触,忽然发现对方简直是凉透了,凉得像具尸体。
  一摸手腕,没有脉搏。
  不会真的冻死了吧!游扶桑大惊失色,几乎愣住了,她手忙脚乱捉住山鬼肩膀,板正她的身体,手沿着前颈伸下去,想去探她灵息。正是此刻,山鬼睁开了眼。
  游扶桑直直撞进她眼里,触电一般退后去,如见了鬼。
  她一退,山鬼也被一推,后背重新撞回草地上。山鬼有些吃痛地皱了眉,再慢悠悠坐起身来,凝视着游扶桑,眼神很是无辜:“你怎么了?”
  “我很好!”游扶桑没好气,很难说是不是恼羞成怒,“你究竟是人是鬼?缘何没有脉搏,也没有灵息?”
  山鬼还是那副无辜的神情:“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装!再给我装!等椿木来了你就知道了!
  游扶桑冷哼一声站起身:“走吧!随我去长老阁。”
  岂料山鬼又委委屈屈摇了头,“没有鞋子,没办法走路……”
  “你这个人——”游扶桑真想骂她,但蓬莱这段日子把她性子养得过分温和,刻薄的话居然说不出口。她于是捏了捏拳头,问山鬼:“你想怎么样?”
  “我听你的话,去长老阁,但你能不能背我去?”
  话说着,山鬼伸出柔荑般的五指轻拽了拽游扶桑衣角,游扶桑在上,她在下,抬起眼来讨好,实在楚楚动人。
  游扶桑一个激灵,大材小用地掐断了青丝藤手链儿。
  ——因为此刻对她而言,确实是最最危机的时刻了。
  仿似这一刻才晓得温柔乡三个字怎么写,山鬼这般可怜的哀求几乎要走了她半条命,猫一般挠着她的心,从游扶桑视角,能看到山鬼渐渐隐入衣衫的锁骨,莹白饱满的前胸,纤细漂亮的身段与紧抿的朱唇。山鬼眼底泪盈盈,眼睛上眺着看过来,手还拽着游扶桑衣角,游扶桑全然没有应对的措施。
  她想,真可耻!衣衫不整还动手动脚!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讨好她!太可耻了!
  好在黑蛟与椿木响应得很快,一眨眼,黑蛟出现在后山,对从前从未见过的山鬼微有讶异,再问游扶桑怎么了。
  “这个人,不,这只妖,或者是这只鬼,”有黑蛟在,游扶桑立刻成了个向长辈告状的小孩,她指着山鬼慌不择言道,“你、你快把这块烫手山芋丢给椿木!”
  “烫手山芋?”黑蛟全然不解她的意思,目光在二人身上缓缓游走,约在山鬼拽紧游扶桑衣角的手上停留一会儿,“她对你做什么啦?”
  游扶桑受了刺激地大喊:“她要我背她,还拽着我衣服不让走!”
  就这样吗?黑蛟的脸上写满了这四个字。
  但她还是十分敬业地提醒游扶桑:“你该去长老阁泡茶了。”
  “我知道!”游扶桑指着山鬼,“但你也要送这个人去长老阁,她夜闯后山,当、当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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