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两个人僵持一下,青鸾立刻装乖,生怕这两个人都生气了,不给她看病:“我不会赖账,也不会去抢钱,我今日从良,做个好人。”
  椿木果然很好骗,立刻露出赞许的眼神,她仔仔细细看了青鸾面上颈上裂痕,又问了她所感所受。游扶桑在一旁闲得没事,心里算着这半天到处折腾,没去听讲,也没去收拾学簿,不晓得要被扣掉多少银钱,眼看着周蕴走了,她也想走,却是椿木背后长眼睛似的叫住她,“长老阁里有人在等你。来自宴门。”
  宴门?
  游扶桑心里一顿,隐约有个答案。
  她在蓬莱缩了这么久,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该来的总会来。游扶桑也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想见?不想见?好像都没个准话。
  也许端端正正看一眼,再好好道个别吧。
  ——而事实是,即便做出了最好的打算与最坏的打算,一切还是在她意料之外。
  一入长老阁,左右无人,游扶桑站在原地顿觉不妙,身后有一人陡然抱住她!
  那人抱着她,嘴里有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来,兴许是椿木与她提过失忆一事,她也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那样称呼她。她抱着游扶桑,一身明黄板正的宴门长老衣袍,面容周正俊丽,右眼一副褐色宝石单边眼镜。
  居然是成渐月。
  成渐月脉脉注视着她,不知道怎么称呼,不知道怎么问候,一边抱得更紧,一边不断叹气,心想这孩子真是受苦了,怎么又瘦去了。
  游扶桑印象里,成渐月是个很“快乐”的人,抑或说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她独居宴门第四城,终日与书为伴,与剑为邻,独处却从不孤独,养花养草逗山狸,或躺在楼内听一阵日雨,从天光恰好听到霞光潋滟,怡然乐融融。
  而如今,成渐月有些忐忑地看着她,纠结许久,问她:“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
  游扶桑被她抱得僵成一块铁板,挣脱不得,木木讷讷摇了头。“不记得。”
  “那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
  不记得好呀!
  成渐月于是十分坦然道:“我是你娘。”
  “……”
  游扶桑怔忡一下,心想这人怎么尽占便宜,却轻忽想起那么一句遥遥迢迢的话:“扶桑,倘若我要有个女儿,那希望是你这个样子。”
  那是三四百年前游扶桑尚是宴门大师姐,成渐月与她说的一句玩笑话,但如今这愿望以一种很诡异的形式实现了。
  游扶桑于是鼻尖一酸,满心酸楚,有些说不出话来。看她不吭声,成渐月以为她不乐意:“好啦,好啦,开个玩笑,我是你的姨娘啦。我叫成渐月,便是东山有云,月亮渐渐升起来的意思。”
  倘若还认宴清绝作师“娘”,而成渐月与她同辈,那确实是她的“姨娘”。
  “姨娘……”游扶桑犹犹豫豫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成渐月抱着她拿下巴蹭了蹭她发顶,好不感慨地说道:“真的不记得了吗?唉,可怜的孩子。是姨娘不好,这么久了都没有来看你。你没记住从前那些事,也许是那些事情太压抑太累人了……姨娘这次来得匆忙,希望没有打扰你。姨娘是宴门的人,是宴门的长老,你想和我回宴门吗?”
  游扶桑下意识便摇了头。
  不想回宴门,游扶桑根本不想回宴门,真要说的话,她手里还有七十九两银子的债,这太丢人了!她说不出口。
  “不想回宴门也好,”成渐月道,“那我以后可以常常来看你吗?”
  游扶桑沉默一下,只道:“如果你有空,如果你想的话。”
  “那姨娘每天都来看你!”
  那日成渐月对游扶桑抱了又抱,离别前依依不舍,半只脚踏出长老阁了又返回来,流涕泪眼婆娑,大有要在蓬莱安营扎寨的架势。游扶桑于是很有开口问“姨娘你能不能给我七十九两银子”的冲动,但直到成渐月离开蓬莱,游扶桑都没好意思真的开口。
  成渐月走时,约是傍晚申时,游扶桑在长老阁外晃荡一圈,始终觉得有人在暗处看着她。如今游扶桑修为远不如从前,却还保留了些许敏感,她能觉察那视线里的情绪,很是沉默,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
  游扶桑试图反过去勘查,被一人拍着肩膀打断,一回头,是翠翠摸着下巴,上下打量她。
  翠翠好似有什么问题犹犹豫豫不敢问,游扶桑了然,先开了口:“我不是什么浮屠城主。”
  “好嘛好嘛,”翠翠没心眼,喜欢谁便相信谁,相信的人说什么诨话她都也会相信,“你没事就好。你是不知道你走以后,周聆被椿木长老臭骂一顿,想让周蕴求情,抱着周蕴大腿走一步拖一步,哎呀呀,那个样子,别提有多丢人了!”
  “那现下周聆回去了吗?”
  “当然回去了!并且椿木长老下令,以后她都不准来蓬莱了!”翠翠张牙舞爪,笑得很张扬,“你也是咱们蓬莱记录在册的小妖,怎么由得别人这样欺负?就算是孤山掌门也不能这样呀,真是不把我们蓬莱放在眼里!”
  游扶桑原本也随她笑着,却某一刻恍然默了神色,眼角余光瞥向身后一处,十分踟蹰。翠翠奇道:“怎么了?”
  游扶桑喃喃:“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
  “哎呀!你好自恋啊!”翠翠作抽搐状,嘲笑她疑神疑鬼,“咱们蓬莱多安全,害怕什么呢?”
  “倒也不是害怕……”
  在蓬莱的这些日子让游扶桑神经大条了不少,又回想那视线并无恶意,很快抛之脑后,“算了。”她与翠翠道,“与其想那些似是而非的事情,不如想想今晚食肆有哪些饭菜。”
  翠翠大为赞许:“这才对嘛!”
  两个人于是风风火火去往蓬莱食肆。蓬莱掌厨的是个千年树精,大约是椿木的后人,活得十分长久;树精上通天文下懂地理,上拜读御厨手册下涉略民间杂学,研究出一本雅俗共赏人鬼共用的菜谱,顶好的食材与精细的烹饪手法,每一道菜都在保持食材原有本质的同时最大挖掘其风味潜能。
  游扶桑的食欲便是被这蓬莱食肆喂起来的,又渐渐养得刁了,普通吃食还有些瞧不上。
  最重要的是此食肆吃饭不花钱。
  不花钱,又好吃,每日游扶桑都是乘兴而归,尽兴而去。
  却不知今日是为何,也许是没抢到最喜欢的捞豆花儿,也许是两碗米饭没吃饱,游扶桑走出食肆时心神不宁。
  仿似身后有一双眼睛,或有人窃窃私语,但一回头,分明又无人。
  山道寂静,滴水入池塘。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甚至到了夜里更为明显。
  游扶桑不禁捉紧了自己袖中一串手链儿,这是从风青山回蓬莱后黑蛟给她戴上的,黑蛟与她道,这是用椿树青丝藤编成的,遇上危险扯断它,我与椿木都会知道。又叮嘱,不要再拔鳞片,用这个就好。
  游扶桑疑惑:扯断?那岂不是只能用一次?
  黑蛟:还可以编。
  哈哈哈哈,游扶桑笑起来,鳞片不能拔,椿木的须须就可以扯很多很多,哈哈哈哈……
  黑蛟于是看着她,很是无奈。
  风一过,后山又落下几滴雨,叮咚叮咚落入水潭。
  游扶桑在蓬莱后山守夜的主要任务就是防止贪玩的小妖掉进这个水潭。
  水潭上有一棵古老的树,古老的树有一个古老的传说。
  传说蓬莱曾有山鬼,偷偷潜入人间,缔结良缘。可惜仙人长生,凡人短寿,看着爱人霜雪白头垂垂老去,山鬼毫无办法。尔后爱人西去,春江花潮起不休,江月年年照空人,山鬼对月垂泪思故人,化作蓬莱山上千年古树。
  蓬莱是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故事是这么个故事,游扶桑听便听过了,她只知晓常常有小妖爬上这古树,却不是为了看月亮,而是为了摘果子。
  都说山鬼长生,那山鬼化作的古树上的果子应该也是长生不老药——蓬莱有这么个传闻。
  其实是假的,游扶桑守夜的第一天便监守自盗尝过了,那两颗红彤彤的果子险些把她酸得牙齿掉下来。是酸的,别吃,也没有长生的效用,游扶桑是这么向外告诫的;可偏偏总有小妖不信邪,夜深人静时来后山爬古树,无一例外都掉到水潭里。
  她们在水潭里旱鸭子似的扑腾着手臂,好不容易睁眼看,岸上站着的是拿着大鱼网兜的游扶桑。
  游扶桑把小妖兜起来,道:给我十文钱,我便不告诉长老们你夜里闯了后山。
  你真坏!小妖恨恨交了钱。
  游扶桑美美收了钱。
  这样不好,这样不好,游扶桑揣着钱又总想,她好似越来越像周蕴了。没学到周蕴的医术,却变得和她一样抠门——这样很不好!
  今夜此刻,游扶桑才在后山休憩片刻,一滴春潮似的露水打在她面上。
  这几日要入夏了,风已经渐渐变得溽热,挟着似有若无的清荷香。池塘开始鸣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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