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黑蛟顿了顿,似是叹了口气。
“浮屠令最开始也确实是佛门清净之道法,佛道功法,渡人而不自渡,以己为器承载世间恶意邪念,是言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浮屠魔气就是那些世间恶念之聚集。”
“可是这世上谁能和整个世界的恶意相抗衡?即便最苦心修炼的苦行尼僧亦不可能。
“是以从月华寺第二任比丘尼开始,便遭到了反噬。心魔逐渐壮大,吸食七情六欲,岳枵——也就是时任比丘尼的亲传学徒——她在为比丘尼疗伤时隐约发现,这些恶念可为她所用。当然,那便不是佛功,而是邪功了。不过岳枵并不在意。”
“从她开始,浮屠城起,自封为第三任浮屠城主是她对前两任月华寺比丘尼,难得的敬重。”
游扶桑喃喃:“所以岳枵是浮屠魔气最初的主人?但她最后也被反噬,生食魔修,暴毙而亡……”
“但如你所见,她并没有死掉,”黑蛟道,“因为浮屠令最后一层‘浮屠生’,便是身形俱灭,以无魂之灵入无魂之体。大梦一浮屠,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所以岳枵并没有死,游扶桑亦然。
那庄玄呢?游扶桑很恍然,她从来都不觉得庄玄离开了,她觉得庄玄一定是化作别的什么,重新陪伴在身边了……
她注视着黑蛟,视线在她银质的面具上滞留,陡然生出摘掉它去看一看这面具下面庞的冲动。但那样太不礼貌了。
在蓬莱这几个月,游扶桑学会礼貌了。
她礼貌地问:“我可以摘掉你的面具吗?”
黑蛟说不可以。
游扶桑大受打击,早知道就不礼貌了。
黑蛟又道:“我面上有疤,并不好看,你看了也会吓到的。”
黑蛟这么耐心回复,游扶桑觉得自己可以再维持一些小礼貌。
她于是道:“好吧。”
又问:“你是什么时候跟在椿木身边的呢?”
“自我有意识开始。约是千百年前了。后来由黑蛟化作人形,也一直陪伴在椿木长老身边。”
听起来没有两千岁也有一千岁了。
游扶桑叹口气,心里没把这两个人对上号,决定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她想了一想,“陆琼音便是岳枵,对不对?”
“对。”
“那为什么陆琼音顶着庄玄的脸?她原本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
游扶桑化身问题小孩:“你有没有见过陆琼音?你有没有和她打过架?你知不知道庄玄与岳枵是什么关系?”
“没有见过,没有打过。”黑蛟以问答问,“庄玄与岳枵的关系,便是方妙诚与赤澄狐狸的关系。”
“夺舍?”
“并非夺舍。夺舍只是掠夺肉体,但她们的情况往往更加复杂。我不太清楚这些魂与肉的关系,我只会打架,倘若你真的好奇,还是再去问问周蕴比较稳妥。”
“哦。”
其实游扶桑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问这么多问题她也有些累了,于是在黑蛟背上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才扬起脸,一滴雨砸上她脸面。
她好奇地向天上看过去,却发现不知何时起,天际一片乌云密布,霞光不透。
凡人看了也许啧啧称奇,但修士一眼便能看出这并非自然景象。
那雨幕笼罩着一片山脉,横断东西两片薄雾,山色青翠如在哭。
游扶桑道:“真是奇怪,那是哪里?”
黑蛟沉吟片刻,回道:“徐州,风青山。”
第49章 青鬼阴佛(上)
◎似月下皑皑白霜,很是清透◎
风青山,周聆口中青鬼借阴佛之名满足杀欲的地方。
可是游扶桑很清楚,青鸾并不是会杀戮为乐趣的邪修,如今这般情况,大约是出了什么状况。
也许是遭致了反噬。
邪修邪功都有反噬的一天,不过剧烈与否及时间长短,而看样子青鸾也是找到了解决反噬的法子——以杀戮将因果嫁接旁人——这件事情游扶桑本也不需要去管。
何况再去接触青鸾,便有一种继续陷入轮回的感觉,游扶桑是不希望这样的。从前那些事情太累了,她不乐意再去想。
但她不管这事儿,周聆便要管这事儿,正道便要管这事儿。
到了那时,惨遭反噬的青鸾与嫉恶如仇的正道,什么结果还真不好说。
况且以杀戮嫁接因果不过拆东墙补西墙,并不能彻底解决反噬。
最好青鸾能回到蓬莱,椿木一定有办法。
盯着看了那雨幕许久许久,游扶桑对黑蛟道:“我们一同去看看吧。”
*
风青山的雨说下就下,分明才过晌午,天色骤而坠如泼墨。
两行过山岗的人前后被雨赶到山神庙里,她们一打照面,各自熟悉起来,都说在庙中待上几个时辰,避一避雨。
前一行人以一锦衣女子为首,几个仆从,说是家里孩子病重,要去山那头求药;另一行人则以一个精壮妇人为首,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伴,亮出半盒沉重货物,是去山那头行商的。
二人交换了姓名,锦衣女子姓张,权作张娘子;精壮妇人姓王,单名霞。
两行人都有要事在身,而眼下大雨倾盆乱了计划,她们本该愠怒或急躁,可是张娘子与王霞在山神庙里转了转,四处打量,半点不急。
甚至还闲聊起来:“张娘子可知晓这庙中阴佛的传闻啊?”
“这几月徐州之内,除了阴佛也没有别的事情风头更大了吧?”张娘子讪讪笑一笑,“听说不是神佛所作,而是邪道所为,这几日还惊动了仙家……”
“仙家?哪个仙家?孤山还是宴门?”
“那总是孤山。”
“哦,便不指望了。”王霞叹。她燃起一支烛台,走过佛像,目光寸寸审视在这金雕的佛像上,烛火跳动在她眼眸,很突然地,她忽而扬声问:“你说这些由阴佛而起的杀债,该阴佛去抵,还是祈愿的人去抵?”
这问似在问张娘子,也似在问佛像。
“这……”张娘子还未应答,霎时只听轰隆一下,庙外惊雷,天色煞白如洗!
惊雷将烛火皆散尽了,山神庙中倏尔阴冷无比,大雨撞开了庙门,有两个人逆着电光,站在庙前。
一个青年,银质面具黑色长衫,长发高束,目光古井无波,气质比这如注的山风暴雨更冷;另一个则是十六七少年模样,长相十分惊艳,衣衫虽朴素,一身荼白却如明月芦花,单站在那里,似月下皑皑白霜,很是清透。
两人走进山神庙,青年关上了门,少年则随手从案边拿起烛台燃了焰,扫一眼众人,古怪地问:“你们都是来求神拜佛的?”
张娘子与王霞不约而同摇头。
她们早就注意到,这突然出现的二人虽从山中暴雨过,乌发与衣衫却分毫不湿;衣衫虽然款式简单而色彩朴素,但材质是凡间少见的金丝绸,较真儿而言,是皇室都穿不上的稀罕物,基本是修士——而且大门派的高位修士,才能有这般穿着。
张娘子思索一下,问:“谨问二位,可是孤山的修士?”
游扶桑:“不是啊。”
张娘子于是与王霞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地后退一步。
不是孤山修士,那只能是……
阴佛!
两个人借着烛火打量黑蛟与游扶桑,看着前者怪异的银质面具,又看着后者举着烛台在山神庙里左瞧瞧右看看、全然把山神庙当自家逛的模样,心里更确信一些:过雨不沾湿,是鬼或是仙,也许这个少年就是山鬼阴佛,那个面具人是她的鬼信徒!
“哎呀!叨唠!”正是张娘子与王霞各怀心思相互使眼色,游扶桑忽而放下烛台向她们转过身,“你们知道这里的祈愿要怎么写吗?”
张娘子被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没答话,王霞上下打量她,狐疑问:“你也要写?你可知晓这阴佛的传闻?”
“知道,借刀杀人嘛。”
游扶桑说得很直白,有些简单粗暴的直白。
张娘子倏尔一抖,仿若被戳中什么心事,王霞则仰起脸来,直勾勾盯着游扶桑:“那你可知晓,这阴佛根本是邪魔外道?”
游扶桑还是那一副无所吊谓的表情:“知道啊。”
青鸾嘛。
真要细说,她自己也是邪魔外道啊。
王霞的眼珠子忽而快速转起来,压抑着莫名其妙的恶意,她凝视了游扶桑很久,但还是指了指神佛供台下几个柜子:“里头应当有纸和笔,找不到便去后头柜子再找找。拿笔在纸上写出名字,去佛像阴面,燃起一支蜡烛,用烛焰烧掉这张纸,阴佛会收到你的怨恨。”
和传闻里的风青山阴佛差不多。
游扶桑于是开开心心说“好”,没多在意王霞的情绪。
运气不错,第一个柜子就找到纸笔,她龙飞凤舞写三个字,提了烛台,去佛像阴面将白纸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