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周聆的思路很简单。
看见有游扶桑出现在蓬莱,她一点儿也不惊讶,都说浮屠令是邪功,修炼者无一暴毙而亡,那为什么那被打作前任浮屠城主的陆琼音还能活得好好的?周聆以为,这些浮屠邪修根本就是不会死的怪物,即便神形俱灭,保不齐还能凭借虚空而金蝉脱壳。
周聆对游扶桑绝不陌生,但多熟悉也称不上;可不知怎么的,在灵气飘渺的蓬莱山间看见游扶桑,她心底颤动起一种怪异的兴奋:让你宴如是再傲慢!如今让大家都知晓你这魔修师姐没有死,看你这仙首还怎么当!!
六十年前浮屠城灭,六十年后今日,蛰伏已久的魔物都开始骚动,正道汲取前车之鉴,知晓要先筹备起来。她们自认能力不足,估计出了岔子还得宴门打头阵,可宴门凭什么做这只领头羊?“因为浮屠城主是你师姐,正邪之战几乎是你分内事情”这种招数六十年前用过了,今日总不能再用。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才想了推作仙首这一招。
将宴如是推作仙首,为其马首是瞻,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
但与此同时,仙首之名也完完全全撑起了宴门一家独大的局面。
六十年前正邪之战,五大门派散去两个,还剩宴门孤山与御道。仙首一事,孤山周聆不服也得服,反正周全很是赞同;至于御道,掌门常槐颇有微词,御道圣手常桓倒是鼎力相助。
除此之外,一些九州新兴的小门派对宴如是则是趋之若鹜。
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可这近百年过去,宴少主御龙一战竟成绝唱。
如今九州还有谁能有如是仙人之资,救苍生于水火?
还有谁能以青龙镇压邪修之城,还俗世几世清净?
百年九州,再无人了。
人人称赞宴门主,可是周聆对宴如是,却是积怨已久。
只因都是少主、早早亡母、上头有个邪道师姐或嫂嫂、正邪之战后都被推为掌门,她二人常常被拿来做比较。最开始尚有人押宝,好奇这两位少主能否把偌大门派治理妥当,再到后来,每每有人将二人相提并论,旁人听了直摇头:缘何这般比较?真真是侮辱人啊!
侮辱谁?
反正不是周聆。
宴如是仙人之姿,周聆废柴掌门,放一起讨论侮辱前者了呗。
——周聆敢怒不敢言——于是去凡人闹市买了十张宴如是画像,在其面中部以朱砂笔画大红叉叉以宣泄愤怒。
解气吗?
有一点点啦。
而仔细一回想,想起闹市里有宴如是的仙子芙蓉图而没有她周聆的,遂更加悲愤欲绝。
可说到底,周聆为废柴掌门为真,宴如是将册封仙首亦为真。
周聆对宴如是真是不服也没用,没用也不服。
然而。
游扶桑的出现是一个变数。
与游扶桑调侃几句,周聆难得脑子转得飞快——
电光石火,传送宴门的符箓已经贴上游扶桑身前。
周聆恨恨心道:游扶桑,如今这宴门你不去也得去;宴如是,你这故人——不想认也得认!!
宴如是,你不是要作仙首吗?不是要九州册封吗?如今我将这游扶桑送去搅局,看你还怎么办!!
*
天旋地转一下,身前挨上的符箓灼烧出难言的疼痛。
游扶桑觉得自己的身体正被一股强大而无法看见的力量向远处吸食,余光最后一瞥,果然见到黑蛟出了手。
周聆难得聪明,却还是失在自大:这是蓬莱的地盘,黑蛟将军尚在左右,怎么可能让她真的得逞?
不过黑蛟也只预判周聆会无端攻击,而未料到她会贴出传送符箓。
但无妨。
以黑蛟的实力,不至于截不下一张传送符箓。
于是游扶桑再回过神来时,黑蛟已经稳稳妥妥背着她在向回走了。
“你来得好慢……”游扶桑虚虚环着黑蛟脖颈,小声怪罪,“我以为你能在蓬莱就截下我呢。”
黑蛟背着游扶桑在云雾飘渺的山海上凭空而行,闻言稍微沉默,随即道:“周聆那张符箓是世间上上等,实在很厉害,我也有些反应不及。对不起。”
周聆本身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毕竟孤山几世代的家底儿,坐吃山空也能再耗个百余年,是以周聆所用武器法器符箓,都是世间最上上上品。
游扶桑于是道:“算了,不要道歉,我也不是真的怪罪你。”
“好,谢谢。”
“也不用道谢。”
“……”
“嗯。”
游扶桑学她腔调:“嗯嗯嗯嗯。”
四周云海雾气飘渺,天光万道,有些刺眼。
游扶桑脸一撇,把自己全部埋进黑蛟后背。黑蛟银质面具遮面,一身朴素玄衣,料子柔软清清爽爽,游扶桑枕得很舒服。
蓬莱在九州外界以东北,宴门在九州之中,相隔十万八千里。游扶桑此身甚是脆弱,带不起两次连得太紧的传送,是以黑蛟背着她慢慢往回走;或许黑蛟原身能行动更快,但那样会让半梦半醒的游扶桑抱得不舒服,黑蛟于是化作人形,背着她。
黑蛟道:“早课早已过半,迟了就迟了吧。”
黑蛟浑身很冷,气质如千年寒冰,骨子里却有万缕细腻与温柔,也许这就是侠骨柔情?一身钢铁鳞甲,心思却细腻温柔,身如猛虎洪钟,亦会细嗅芳草。
游扶桑打着瞌睡,也不太形容得明白。
不过黑蛟这样背着她,让她想起一个人。
一个很遥远又很熟悉的、几乎湮灭在记忆里的人。
“黑蛟,你认识庄玄吗?”
黑蛟隐约愣了一下,回:“当然。”
游扶桑盯着那副银质面具,慢吞吞出了声,“你们彼此熟悉吗?”
“一般。”
“哦,”游扶桑锲而不舍再问,“都说庄玄与蓬莱有旧渊源,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庄玄与蓬莱的渊源并不算紧密。不过如果你想了解庄玄,我可以与你说一说她与移花宫的故事。庄玄出身移花宫,而移花宫,是一个养蛊的地方。”
移花宫是一个百年前就式微的门派,消失得不明不白,偌大辉煌宫殿一夜之间成了断壁残垣,许多年过去,风霜雨雪尽,旁人提起移花宫只想得起那一片沧桑旧址,至于其消失的缘由?也许是功法自噬,也许是仇家灭门,谁说得清呢。
毕竟知情的那一批人,全部都在一个月夜里被反捕的子蛊埋葬了。
少年庄玄站在尸山血海中,浑然不敢置信,她只记得移花宫内,年轻的少宫主在高处看着这些体内被种下子蛊的死侍,微笑着抬起手,催动了她们体内的蛊虫。
霎时蛊虫在体内噬咬,疼痛铺天盖地,只有旁人溅出的鲜血能将其短暂地缓解。
半大的孩子刀都握不稳,更不知人命几何,却已经开始厮杀——
她们蜂拥而上,武器要抢,机会要抢,性命要抢。
说到底,她们只是想要活下来。
唯独有一个孩子四处躲避,紧握着刀,强忍疼痛而没有对任何人进攻。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位少宫主,那位分明也只有十六七岁,却在此刻满面春风地欣赏着厮杀的少年。
“聪明的孩子,知晓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
有一个声音平白出现在庄玄脑海,带着赞许,也带着惋惜,“可惜还是估错了实力,你杀不了她。”
那怎么办?庄玄不由得绝望,我杀不了少宫主……更杀不了老宫主……但我不想白白死在这里。
“简单啊,”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变得尤其轻快,“我帮你,杀了她们——”
再回过神来,庄玄站在尸山血海,手里的钝刀淋淋滴着血。
人不是她杀的,她没有那样的能力;可此处除了她,居然没有其她活人了。
此刻的她也似乱葬岗里一个死人,浑身是血,凉风一过,她战栗地抱紧手臂。
体内的子蛊饮血而尽,已然消退。
“她们把你养作子蛊,死有余辜。”月夜里,那个声音再次与她说,“至于那些,你的所谓‘同伴’,你不杀她们,她们就要杀你。”
游扶桑听着忽然很错愕,自己在入魔前也听过类似话语,分毫不差。
她于是打断:“这个声音到底是谁?是浮屠魔气吗?一团魔气也会产生自己的意识吗?”
“不,”黑蛟背着她,摇头道,“那个人不是浮屠魔气。浮屠魔气是一团邪念,不会形成意识。那个人也是一名邪修,名为‘岳枵’。”
“岳肖?”
“枵,木字旁一个哀号的号。”黑蛟纠正,“岳枵,法号梦柯,西沙月华寺人士。佛尼有法名、法字、法号,但岳枵被人知悉的只有梦柯这个法号。西沙月华寺……你一定闻所未闻了,那是一个与浮屠城同址的寺庙,早在两千年前便塌败了。浮屠城在六十年前塌败。所谓浮屠,不杀伐而成佛,是以浮屠惯有佛名,至于浮屠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