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宴如是深吸一口气,“那日宴门,死去四百八十余修士。”
  那日夜色已深,夜深露重磬声尽漏,宴门上下灯火通明。
  成渐月、孟长言、宴清嘉与另外长老一起,抚恤百姓又修整宴门,而宴如是则把自己关在宴门长明塔中,不甚熟练地点燃心魂长明灯。
  百年以前,有关生死一课,宴清绝曾教导宴如是点长明灯。
  “修士也有头七,”记忆里的母亲温温柔柔,“这七日里五识破碎七魄游离,有这长明灯的光亮照见她们,才不会迷路呢。”
  恶鬼下消殒四百八十七人。
  宴如是那夜别的什么也没有做,跪坐塔中案前,将每一个修士的名字都细细抄过,一一为她们点起长明灯。
  书卷伴着烛火明灭,行书的姿势笔挺,她坐成一棵沉默的松,一个青灯枯烛下的苦行尼姑。
  往后,第四百八十八人,是她的母亲。
  “宴清绝”
  宴如是鲜少有直呼母亲姓名的时刻,如今一笔一画写下这三个字,竟然觉得很陌生。
  同时,比起“她的母亲”,“宴清绝”这三个字更像一支九州正道标杆,除魔卫道为己任,人人敬仰。
  宴如是放下笔,眼眶忽然很酸涩,想哭却哭不出来,耳畔是至亲血肉被啃食的声音,她强迫自己不去回想。
  她将书写名姓的纸张卷入灯罩——怪事发生了。
  火折子一晃,居然燃不了!
  “……这怎么会?”
  这是先前四百八十七人里不曾出现的状况,宴如是困惑至极。
  但此长明灯绝不可多试,否则就成了绝命符,要把死者魂魄永远困在鬼市的。
  难道上苍亦怜母亲仙骨可惜,挽留她魂魄于世间?
  可是肉身已死,且被啃食得分毫不剩,那再怎么魂魄尚存阿娘也回不来了……
  细长的毛笔在桌前抖了抖,成为两滴永不消弭的墨痕。
  “庚盈”
  第四百九十九盏灯,她写下这个名字。
  写下这二字时宴如是顿了顿,努力回想其人音容笑貌。
  她想起浮屠城里初见,游扶桑要留下她,是庚盈大喊着绝不可以,发髻的小铃铛是死气沉沉殿内唯一鲜活的声音。
  想起演武台前,她指着自己,恨恨道:我不丢人,你听着,我根本是在让着你!
  又或者是:好极了,宴少主真是好极了。
  回忆最后定在盂兰鬼市,“为什么不骂方妙诚?你不恨她吗?”庚盈扮着鬼脸问她,“正道少主,你信我嘛,骂一骂十年少!”
  不。这只是逞口舌之快。
  “骂人都不敢,没用!”
  不是骂人,这是犯口业。
  “哼,无趣的正派小古板!”
  “……”
  笔画书尽时,长明灯猝地燃起又跳灭,乌黑的墨水成了鲜红色的,凝成一个“观,临,复,杀”。
  宴门长明灯塔还从未有过给魔修点灯的先例,是以宴如是还是第一次见识这四字卦名。
  不过她知晓这一卦的意思。
  杀孽太多,毫无悔过,不思其反,往生无用。
  入磨难之道,多灾,多劫,多难。
  宴如是于是想,倘若庚盈出生在一个爱她的母亲、父亲身边,还会养成这样乖张的性子吗?
  还会如此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吗?
  “——虚伪。”游扶桑听到此处,冷然打断,“宴如是,你真的很虚伪。人是你杀的,灯是你点的,好赖事都被你做尽了,现在来与我讨好了?”
  “我……”
  我没有那么想。
  宴如是张开嘴巴,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她恍然知晓,自己说什么师姐也不会信了。
  有一口气在胸口怎么也喘不上来。
  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师姐……”宴如是咬牙忍住哭腔,抬眼去看游扶桑,“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游扶桑只俯视她,眼底没有情绪。
  宴如是很绝望地问她:“还是说,师姐,要我死去,你才乐意呢?”
  游扶桑只是道:“你死,换不回庚盈。”
  “……”
  身死心死皆是一瞬间寂灭。宴如是愣愣看着她,凝视着她很久很久,说出不话来。
  沉默许久,视线在案上锦盒一晃,她提剑离开。“师姐,珍重。”
  话音落下,宴如是翻身从窗棂一跃而出,高挑的马尾在风里一荡,顷刻翩跹无影。
  游扶桑无言站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再去看锦盒。
  电光石火,一簇鬼火生起,将盒中白芍尽数烧毁。
  “真是,恶心人。”
  游扶桑喃喃。
  世间情意那么多求不得舍不得忘不下放不下。
  究竟在执念什么?有什么是求不得而非要渴望的?有什么是看不透而非要向往的?
  没有。
  从来都没有。
  *
  入冬时节有雪。近日四件事情广为众人言。
  其一,浮屠魔修丧尽天良,自风雷地雨四鬼之后,又放出王火二鬼,磨牙吮血,搅得世人惶惶不可终日。
  其二,浮屠城放出王火二鬼之日,幸有御道圣手出关,九州以北得以幸免。
  御道圣手闭关一甲子,如今出关,功力更胜从前;虽无煞芙蓉、青龙等天命之物的庇护,乾午一掌亦救御道于水火。
  从前九州强者不过五位,浮屠城主本就历代邪修暂且按下不表,蓬莱将军妖修身份亦遭人忌惮;而正道之中,孤山老人、宴门掌门皆殁,宴门少主青出于蓝、御道圣手常桓出关而实力大增,竟成了正道唯二可倚仗之人。
  诚然,世俗眼里,方妙诚与陆琼音亦是可靠之人。此为后话。
  事件其三,则是王火二鬼现世后,御道圣手已将鬼怨抵御了大半——宴如是才御青龙姗姗而来。
  恶鬼现身,仙家清铃躁动不休,宴如是不可能听不到;而约过了半个时辰,才有人瞧见青龙腾空:是有要事缠身,还是……
  被人追问,宴如是也不过淡淡道:“只是私事,些许耽搁了。”
  再多便缄口不语。
  渐渐,或有言其坐享其成。
  一时微词颇多。
  仙家言谈会里,陆琼音于是对着宴如是笑,用只她二人听得见的声音揶揄调侃:“可怜的小少主,分明做得够好够多了,如今一次疏漏闪失,那些人居然一点儿情意也不顾地责怪你。这真是圣人一失,众矢之的,甚至处以极刑呢。”
  “小少主,因青龙迟来而故去的那些人,大概也要算到你头上了。”
  恶人一善,皆大欢喜;圣人一恶,落下神坛。
  宴如是懂得这个道理,被人讥诮时也会有些失落,但本质并不在意。
  她做她想做的,如卫道,如救世,不管旁人如何说。
  事件其四则又回到浮屠恶鬼身上:浮屠恶鬼十二,不过放出前六只,人间已伤折一半,仙家知其威力而不知其软肋,唯一的立足点在青龙与煞芙蓉……
  “现下浮屠的打法还只是随意,今日一鬼,明日一鬼,并无配合或战术,”仙家言谈中,有人犯愁,“可倘若调虎离山,又要如何是好?”
  “是啊……倘若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一鬼将唯一有效用的青龙与宴少主引至别处,另一鬼现于远处,趁宴少主分身乏力时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旁人跟着叹气,“实在过于被动。眼下全靠宴少主一人撑着,余下的修士们……唉,唉,还是要赶紧商量对策才是。”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可仙家对浮屠鬼几乎一无所知。从前能倚仗博学多识的宴掌门,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见多识广的陆楼主,还有一位御道书生:她曾在蓬莱进学,在椿木长老身边学习了一段时间,虽不擅推演言灵,却有一招极为灵验:断妄言。
  在她面前,言谎则断舌,神仙也忌惮。
  “浮屠十二鬼,我对日月星宿二鬼尚有所知。”陆琼音犹言,“这二鬼并非最强大的,却是最棘手的。”
  “日月代指昼夜,日月失衡则昼夜不分,日晷无用,阴阳无度;
  “星宿代指季节,星宿颠倒则春不可发、夏不可眠、秋不可收、冬不可藏,而谷作庄稼为百姓之源,若星宿鬼出,饥荒、水患、原荒必定比比皆是,民不聊生。”
  “极昼与极夜,极寒与酷暑。这二鬼常常深藏暗处,让人无从攻击,可那些令人胆寒的日子还在继续……除非逆转天道,否则无解。”
  书生点点头,叹气:“修士辟谷,自有仙居,不受世俗影响。却可怜了百姓。”她顿了顿,“说来,这些亦会对浮屠城产生影响,不知是否可以此破解……”
  立即有人道:“魔修才不管常人生死呢!要的就是仙家分神安抚凡人,分神分力——她们魔修才好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出其不意!”
  “修士从凡人出,本就是凡间一部分;与凡人共生,亦是修士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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