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席间有人茶盏轻碰,如此说道。
十三四少年模样,一袭翠绿衣衫,两支辫子盘起,一左一右。
正是御道圣手。
她名常桓,总与御道书生一同出现,个子小,喜爱骑在书生肩上,书生对她也百般呵护,瞧来如同带着自家小辈——而事实上,常桓的年纪够做书生姥姥的姥姥的姥姥。
有说常桓是有意让自己维持少年模样,为了纪念或旁的什么原因,抑或走火入魔而回到了少年模样……众说纷纭,无人知晓实情。
但都无关紧要。
只需知晓她一掌乾午,是与浮屠恩怨齐名的绝世掌功。
浮屠恩怨,断经脉与灵气,断骨断肠断生魂,是致命杀招,而乾午掌能杀人也能救人。其本是水木行功法,如水以柔而克刚,如木生灵而长生;乾为流,午为聚,流聚而万物循环复苏,合为一体意在新生。
“除去对应之策,”众人之间,一个小门派的掌教出声,看向宴如是,“我还有一事困惑,烦请宴少主告知。”
宴如是立即道:“顾掌教请言。”
“那日浮屠王火二鬼现身,宴少主身不在御道——其间缘由宴少主不愿提我们便不问了——只是,常桓圣手出关以前,我与另一教派亦在宴门之中,与几位宴门长老商议,试图与水域青龙建立联系。”
“不过那青龙栖在水域,对上我们的时候,竟然许多敌意……”
彼时水域,青龙立身而起,一身黑鳞目露凶光,竟分不清是魔气还是灵气,庞大而可怖。
此刻说着,顾掌教仍心有余悸。
宴如是沉默一下,答:“青龙本是凶兽,需要煞芙蓉抑制煞气。”
“凶兽?煞芙蓉……”顾掌教讶异,喃喃,“可我观宴门水域之中,并无煞芙蓉啊?”
“煞芙蓉,在我的体内,以我的灵力滋养生长。”宴如是斟酌着,一字一顿,“这也是为何,我能驾驭青龙。”
周围皆是一愣,略有哗然,交头接耳几句,很快噤声。
陆琼音也望过来,唇角笑意还维持着,面色却在慢慢沉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甚至御道那二位也不约而同露出怪异的神色。
众人心思诡谲,宴如是一概不知。
她少有心计,也不喜以心计揣测旁人。
宴如是知晓这是道致命伤,但她改不了。
倘若每一句的真假意图都要仔细揣度,那会多累?
又没有御道书生“断妄言”的能力,胡乱猜测自寻烦恼;不如将心思花在别的地方,毕竟这世上有那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但旁人显然不是这么觉得。
九州以宴门为中,仙家言谈自然也聚在宴门,待众人散去,宴如是踱在山道,周围深冬景致一片萧瑟,萧瑟之中,陆琼音站在树下,鞋履漫无目的地磨着几颗山道小石子,大抵是等候多时了。
这些日子宴如是与陆琼音交际更近,也愈发不懂她这个人。
她想要什么?她惧怕什么?
事实已很明晰,一切罪魁祸首皆是陆琼音,可她本人却好似对这一切毫无掩饰,坏人当得正大光明,坏事做得坦坦荡荡。
宴如是不是没想过直截了当杀了她。
只是魔修魔修,命门在魔纹,而“陆琼音”又显然不是她的真身,是披着别人皮囊的恶鬼,宴如是并不知晓她七寸几何。
浮屠城的事情,游扶桑当然了解得更清楚,可是……
宴如是要如何去问?
师姐大概真的不想再看到她了。
思及此,宴如是忽然很气馁,她到底在坚持什么?她想要什么?在追逐什么?在固执什么?
她如愿回到正道上,却是以搞丢最重要的人为代价。
她真的……
“——小少主,又在为什么发愁呀?”
思绪被陆琼音打断了,宴如是回神眺她一眼,冷冷反问:“你管得着吗?”
陆琼音笑意不减:“宴少主这么单纯,我着急呀。”
“……”宴如是别开视线,“关你什么事?你真是有病。”
“你说话与扶桑总是很相似。”陆琼音很感慨,背靠在身边树上,仰头看月亮,“那么久以前,‘我’与她说几句玩笑话,她也要说‘我’有病,莫非都是师从宴清绝么……”
说到这里,陆琼音陡然抱起手臂,微微正了身子,直视宴如是,“宴少主。宴清绝不在,没人给你把关,你说话多注意一些。”
“你管不……”
望进陆琼音双眼时宴如是便愣住了。
月下人独立,一袭紫衣落拓,难得正经严肃。
——不知为何,此刻的陆琼音总让宴如是想起一个人。
一个宴门之中,十分熟悉的人。
身前,陆琼音继续说道:“宴少主,你今日之言,错有三。”
“其一是告知所有人青龙本为凶兽。”
陆琼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非为我所用,则必杀之,这是正道向来爱做的事情。她们向来无能,无能者又多忌惮:青龙本为凶兽,御敌又吸收了煞气,最后会不会变成魔物?届时又该如何?你今日之言,怕是已将青龙置于危险之境。”
“其二,也是你今日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让人们知晓你已与煞芙蓉合二为一。”
“虽有御道书生在前,没人敢说谎,”陆琼音摇起头,堪称苦口婆心,“可是啊我的小少主,有些事情不说不行么?非得全盘托出,白白将底牌都露出来?”
“正道邪道,人心本无不同。正道有恶,邪道亦有善,都是人性。”
“我若是你,必然先佯作困惑:是啊,剿灭恶鬼之事到底该如何呢?再作出一副苦劳,十分的活作出三十分的辛苦——终于大功告成,稍有谦虚,但全盘揽下所有称赞。至于好奇者问起如何祛除?这时候闭口不谈才是聪明的。”
“自古来之不易才令人珍惜,轻而易举得到的必会很快失去。如你对世人的帮助。”
“她们只会觉得理所应当。”
“至于你现在,几近是大错特错;人尽皆知青龙不可控,仅仅你体内的煞芙蓉可以抑制——至此,在天下人眼里,你不过是一个驱策青龙的工具,一个必须为正道、为天下人死而后已的工具。任劳任怨,不可有怨言。”
“其三。”
陆琼音停顿一下,深深叹了口气,“便是告诉她们,有了煞芙蓉,便可以御龙。”
“自古以来,杀人越货之事永远最常见;青龙为天命之物,你如今御龙的身份艳羡者众,旁人最想知道该怎么如你一样……”
“那么你说,煞芙蓉已在你体内,得之便可御龙——你猜,会不会有人对你虎视眈眈呢?”
“宴少主,你懂得如何御龙,却不懂如何驭人心。”
说这些话的时候,陆琼音始终站在月色下,清辉洒在清冷面上,真有一副神佛之相。
她笑吟吟看着宴如是:
“事已至此,往后有的是让你吃苦的时候呢。”
第38章 菩提大梦
◎是我亏欠太多◎
溶溶梨花月下两个对峙的影。
陆琼音侃侃那么多话,宴如是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冷冷问:“与我苦口婆心说这么多,究竟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陆琼音依旧笑吟吟,“也想提点一句宴少主,煞芙蓉曾是女娲清净座下的宝贝,其解语是,天下无魔。”
“此中,当然也包括你的师姐。”
宴如是面无表情,“天下无魔,自然也包括你。陆楼主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说完她转过身,毫不留念,一脚踏碎这满地梨花月色,渐行渐远。
陆琼音定定瞧着她,站成树下一支缄默的影子,约莫一柱香后,微风动了动,方妙诚从她的影子中走出,几分不理解地望着她,“何必苦口婆心?蠢人有蠢人的死法。梦柯城主曾经不是这样热心的人。”
陆琼音淡然:“我只是好奇,小少主对苍生百姓的‘决心’。”
修道如山居,而山居无岁月,盈仄弹指间。宴如是百岁的年纪在凡人里已是耄耋,但在修士之间可以说是尤其年轻。
这样一个年轻的修士,是很容易道心受阻的。曾经有掌门母亲庇护,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释放自己的善心,如今孤立一人,暗处又虎视眈眈,太容易道心不稳。
陆琼音呢喃:“倘若自己成不了仙了,便退居一步为自己的女儿铺路,这种事情,宴清绝是做的出来的。”
方妙诚讶异:“所以宴清绝殁去,最可能成仙的是她女儿?”
陆琼音不置可否,反问:“这对母女很相似,不是么?”
“相似倒是相似。”
陆琼音于是再道,“我曾十分忿忿:倘若这世上是有人能成仙的,那凭什么不能是我?抑或说,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仙?善良的?无私的?大义的?”
方妙诚淡淡讽道:“愚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