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
  宴如是一瞬便低下了头,唇齿翕动一下,想要解释却无从说起。她回避掉视线,眼尾的那份忐忑摇摇欲坠,被极深的夜色点染了,坠成一滴眼泪。
  好像游扶桑说这话是在欺负她,还把她欺负狠了似的。
  何必这样惺惺作态?
  游扶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宴如是的反应没意思,自己这个问题也没意思。
  游扶桑亲眼所见这宴少主张弓开弦,箭气带着煞芙蓉的气息。于是游扶桑因为庚盈的事记恨她,这很合理正当。
  正如宴如是亦亲眼所见庚盈杀害、啃食自己的母亲——于是庚盈成了她“不得不”杀的人。依旧合理正当。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更没什么好解释的。
  一切都明明白白。也许到死都不明白的只有庚盈。
  宴如是垂着头不言语,游扶桑也抬步要走了。
  便是游扶桑抬手要推门扉,身后一道椅凳摩擦地面的声响,宴如是猝然站起来,眼底泫然,几乎要哭了,语气颤抖着问:“师姐,你再也不想见我了,是不是?”
  她很快地靠近游扶桑,手轻轻拉住她的右腕,带着哀求,“师姐再也不认我了,不可能原谅我了,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意却在挽留的,宴如是靠上来,稍稍伏在游扶桑背后,很用力地呢喃:“师姐……”
  游扶桑由她抱着,猝然闻见煞芙蓉的气息,便是手脚都冰凉了。手中三清白芍的锦盒被她捏得很皱,游扶桑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变得很冷:这宴少主为了补足那七百日,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正如彼时初春,使出浑身解数要留在浮屠城,以身谄媚,以吻催蛊。
  仅仅一瞬,电光石火,游扶桑反身一动,勾住宴如是腰肢,以暴力将她压在门扉。
  烛火明灭,宴如是被圈进她的影中。
  游扶桑居高临下看她,掐了她下巴,眼底冰冷,目光寸寸抚过她眉眼,最终停留在嘴唇。
  这对曾让她这么心动的朱唇,也将致她于死地。
  母蛊,在哪里?
  游扶桑指腹揉搓在宴如是唇瓣上,沉了心感受,确有母子蛊虫相互吸引的气息。难怪她在宴如是身前总是那么不自控;曾以为是因为喜欢,才如此情难自禁,原来是因为……
  这一盅牵机蛊。
  游扶桑用力摩挲着她的唇瓣,生生将那点芳菲桃红揉成带血的嫣红。
  宴如是于是仰头看她,眸中有无措,也有因疼痛生起的涟漪。
  却没有反抗。
  她扬起一个很悲哀的笑,“师姐,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吗?”
  如同听了笑话,游扶桑别开视线很低地笑了一声:“宴如是,我们之间哪有什么永远呢。”
  没有永远,但此刻的恨意永不消弭。
  宴如是忽然便恨自己无能,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师姐,留不住阿娘。
  她于是道:“是啊……我好似做什么都是错的。”
  “——怎么会是错的?”
  答她的是游扶桑一声笑。
  她陡然扣住宴如是双手,极用力地将她往窗边带,动作强硬暴戾。宴如是反应不及,成了她的战俘,步履踉跄地跟着,几乎摔倒;她被拽到窗边,额角撞上窗框。
  宴如是疼痛得咬紧牙关,蝴蝶骨被身后手心带力压着,她动弹不得。
  游扶桑打开窗棂。
  临街的窗子哗地大开,热闹的风一下子吹了进来,窗下人间烟火熙熙攘攘。
  “怎么会是错的?”游扶桑重复一遍,把三清白芍丢在桌上,示意宴如是去看窗下一个说书人,“你听,如今宴少主的名声真是好得很呢。”
  灯火街边,说书人侃侃而谈:“且说那宴门少主韬光养晦卧底浮屠,临危受命御以青龙——”
  同时游扶桑亦嗤笑:“这就是宴少主想要的?为了一点正道名声,这样不择手段?”
  啪——
  宴如是慌不择路关上窗棂,“我没有!师姐,师姐,你听我说……”
  “嘘,别说话。”
  游扶桑忽然掩下神色,回看向宴如是,扬起一个极其诡异的笑。
  扬起笑意的同时,金色瞳眸一片璀璨,明火般亮了亮。
  很顽劣,有痞气。
  邪修邪性尽数体现在这一个笑里了。
  宴如是不由得瞪大双眼。分明是入魔百年,可宴如是仿佛今日第一次看清她这魔修面貌。
  说书人的声音沿着窗缝轻轻地飘进来。
  带着许多惶恐。
  “我听闻魔修又放出浮屠鬼了!”说书的一合掌,啪的一声,权作惊堂木,“你瞧那天边似火烧云,血月东升,是不是与那日四鬼现世一模一样的景象!”
  “我就说方才一阵心悸,观那秋叶簌簌落地,必定又有事端!……”
  任它长街混乱,三人成虎,游扶桑坐回桌边,眉眼仍然在笑,“嗯,终于放出来了。”她不疾不徐道,“方才姜禧要回避,我想左右无事,不如让她再放出几只鬼去。宴少主,此次王火二鬼攻击的是与宴门毫不相干的两处城池,九州以北,御道周围;不知这次,宴少主是否还会临危受命啊?”
  宴如是猝然一愣,下意识向外寻去,手已经搭上剑柄。
  游扶桑面沉如水,静静看她。
  眼底明火跳动。
  “宴少主想去搭救?”
  “……当然!”
  很突然地,游扶桑扣住宴如是手腕,压着她坐下,另一手则握住她的腰肢,膝盖抵住她,严丝合缝。
  游扶桑俯身挨来,无限靠近,近到发丝相交,鼻息缠绵,再定定望进她眼底。
  “宴如是,倘若你现在留下了,在我身边待上几个时辰,我说不定会原谅你。”
  第37章 正邪兵戈
  ◎很突然地,她扣住她手腕:倘若你现在留下了,我说不定会原谅你◎
  “师姐……”
  恶鬼在前,已可预见昨日生灵涂炭重演,唯宴如是所御之青龙可解。
  但此刻游扶桑却扣住她手腕,与她道,宴如是,倘若你现在留下了,我说不定会原谅你。
  宴如是当然想获得原谅。
  庚盈与宴清绝之事如鲠在喉,是一根永远横亘在她们身前的长针。
  宴如是不知道自己做什么能让游扶桑释怀,又或者永远不可能释怀,如何都徒劳。
  眼前是一次机会。
  但宴如是也很明白,这不是她想要的“原谅”。
  庚盈之死,该由宴如是自己偿还,而不是用那么多无关之人的性命做交换。
  更何况,彼时恶鬼袭击宴门孤山之残殍断颈历历在目,哀鸿遍野犹在眼前。
  倘若她本可以为而未有作为——生生听着旁人道恶鬼之下寸草不生,城毁人亡多残酷——
  那么往后午夜梦回,梦中该有多少冤魂鸣屈?
  她于是道:“师姐,你知道这个要求我不可能答应的。”
  游扶桑淡淡笑着,手却仍然扣着她,并不松开:“我也是诚心诚意不希望宴少主去的。宴门青龙太厉害了,显得我浮屠放出去的恶鬼很滑稽,魔修们都很头疼。”
  “师姐……”宴如是由她钳制,温声道,“你我之间的仇怨,不该由旁人承担。那些无辜的人,无辜的村庄与城池……不该将她们也牵扯进来。”
  另一只手覆上来,轻轻覆在游扶桑手背,宴如是道,“倘若师姐对九州以北的地界毫无怜惜,可如果浮屠鬼袭击的是庸州城呢?浮屠十二鬼征战,唯独绕过庸州城,听说这是师姐下的令……”
  “胡说八道。”游扶桑打断,“你何时听我下过这般命令?”
  宴如是稍稍怔忡,立刻摇头,“那日庸州夏朝节,师姐与庚盈一起……分明是对这庸州城是有爱护又有情意的……”
  电光石火间,哗啦——
  游扶桑面无表情扬起手,一盏清酒便浇在宴如是头上。
  “宴少主还是清醒清醒,”她似笑非笑,语气已经生冷,“否则要忘了,自己是最没有资格提庚盈与那日夏朝节的人。”
  清酒芬芳,却凉得令人窒息。
  酒水淋头的宴如是愣了好一会儿,才低下眼,“我……”发梢湿湿哒哒滴着水,眉眼似淅淅沥沥挂着泪,她把声音放得很轻,“师姐,我并非刻意要提……只是想说,师姐,您分明也爱着这人间的,不是吗?……”
  “爱这人间?”游扶桑嗤笑,“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比不上宴少主的。宴少主——大爱于人间,无爱与魔修——如你的母亲。”
  游扶桑一字一顿,冷眼看着从上往下湿漉漉的宴如是,无动于衷。
  “一样虚伪冷漠。却佯作大爱无私。”
  宴如是眼睫颤动一下,呼吸不稳:“是以那日师姐将四只浮屠鬼放去宴门,也是为了报仇吗?”
  游扶桑亦注视她,无言,但眼底戏谑,已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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