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说完,宴如是不再停留,阔步而去。
  牵机楼内,长明的烛火断了一瞬,风也暗淡了。
  “好孩子。”陆琼音只喃喃,“宴清绝,你教出了一个傻得天真,又偶尔让人惊讶的……好孩子。”
  *
  自游扶桑休整而来,再清醒,已是几天过后。
  早不是人间四月天了,却也芳菲误尽,深秋雾寒,浮屠城外梦寒山,一夜荻花吹成雪。
  庚盈不在,青鸾伤重,没人有心思照顾花草。游扶桑推开殿门踏出去时,径直采上一株兰草。
  零落成泥碾作尘,游扶桑瞧着它,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也没有再多的表示了。
  她行向厅堂,匆匆见了青鸾,看她无恙,才把这些天最大的困惑说与她听:“倘若,我是指倘若,倘若陆琼音真的是浮屠第三任城主岳梦柯……”游扶桑自顾着找一窗边榻坐下,“那么,你觉得她是想要什么?她怕什么?”
  青鸾微微一愣。这猜测不无道理,最明显的线索就是陆琼音身边的方妙诚。
  椿木曾暗示,“此方妙诚已非蓬莱方妙诚”,共同点也只是狐狸妖修之身;而她钦慕的魔修又是修炼浮屠令之人……
  最大的可能,便是浮屠城第三任城主岳梦柯与她的赤澄狐狸了。
  青鸾呢喃:“倘若真是岳梦柯,那便是活了千百年了,活了千百年的人想要什么,又惧怕什么,我不敢乱猜测。但也想,这之间是否与她和庄玄的关系有关?也许她对庄玄做了什么,遭到了反噬,才不得不做这么大的一个局……”
  不过聊了几句,游扶桑敏锐地觉察殿外有谁匆匆离去,这些天疑神疑鬼惯了,她不自觉多注意几分,青鸾于是宽慰道:“应是姜禧。”
  姜禧走路带风,显是有急事。
  “去干什么?”
  姜禧知晓躲不过,便踏进殿来,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回尊主,我去一趟庸州。庚盈在庸州的夏朝节里许了个愿望,守愿七天,如今该要去还愿;我左右放不下她,想去城内看看有没有开得好的凤仙花,顺带替她将锦袋系上夏朝榕树,”她知道这几日在游扶桑面前提庚盈的事情不太妙,但还是轻声道,“我只是想,最后替她做一些事情。”
  游扶桑大抵愣了一下,可面上什么神色都没有展露。尔后开了口,也只是漫不经心,“庸州……我随你一同去。”
  *
  到达庸州城时夕阳恰敛光。离上一次进庸州城不过半月,人声依旧,花月如昨,一路人间还是那样漂亮,笑语盈盈暗香去。
  好似什么都没变,却分明什么都变了。
  故地重游,故地伤心。
  姜禧有些局促地问路,游扶桑便无所事事站在她身后,神思不知道跑到几千里外,终于采了凤仙花、找到夏榕树,偶然捉住耳边一句:“哦,哦,你们是替小盈来的呀?她人呢?为什么不来呢?”
  “她来不了了。”姜禧与那位陌生姑娘交谈几句,没说更具体的。
  姜禧三下五除二将袋子挂上树去,风来,树叶沙沙作响,锦袋与古树的红布条一同随风而起,恰如寺庙千千结。
  榕树下好似真的有一个女孩正弯着亮晶晶的眼睛,心情极好地笑,她在看自己在树上的锦袋,也在看游扶桑。
  风一过,灯火阑珊,身影消散不见。
  而身后,有人陡然握住她的手腕——
  熟悉的香气,如清荷清丽,夹杂一丝纯净的煞芙蓉气息。
  有那么一个刹那,游扶桑回到庚盈被长箭贯穿的瞬间,仿似被煞芙蓉定住了,整个人如坠冰窖,血液尽数冻结。
  身后那人不知晓她这些反应,仍然握紧她的手腕,五指箍得有些紧。一身夜行衣,漆黑的帽檐压得那样低,仿似十分局促,于是声音染上哀求。
  她说:“师姐,是我。”
  第36章 事事休矣
  ◎允许物是人非事事休◎
  师姐。
  从前那么多次,宴如是一声声“师姐”总让游扶桑心悸不已。少年人太容易心动,心意随着春风起又随秋叶落,以为一瞬是永恒,一次许诺便要亘古不变。
  可是,人总是会变的。
  或说要允许自己改变,允许世事更迭。
  要允许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于是今日游扶桑再听见这称呼,居然有一种淡淡的厌烦。
  她未看向宴如是,反而在庸州影影绰绰的华灯中回首,与姜禧对视一眼。
  姜禧颔首,很自觉地回避了。
  二人找了一处酒楼。
  修士入庸州,大抵都会简单易容,或者做一个隐匿符,让人雾里看花看不清真实面容;可即便如此,气场也与凡人大不相同。是以酒楼小二看了宴如是与游扶桑,即刻一拍脑袋,迎她们去向最上层雅间。
  入夜的酒楼本最哄闹,有人唱戏有人说书,而这雅间却是闹市之中最隐蔽之处。
  大约是身在闹市,不惹红尘。
  小二上的都是清酒,松桂雕花棠梨酿酒,单单放在案上已芬芳扑鼻,又窗棂半开,偶尔夜风拂过,更是一片馥郁飘香,宛如身在一场淋漓雪中,抬眼便是第一枝春色。
  可是管它春夏秋冬风花雪月,这对座桌前的二人是谁也没心思观赏了。
  这酒便这么放在桌上,琉璃玉盏映一片月光,与宴如是沉暗的双眼。
  宴如是摘下夜行斗篷,“师姐……”
  咣当一下,是游扶桑猛然将银盏丢在桌上,她面无表情地扫宴如是一眼,眼底的金色比这入了秋的月色更冷。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见我,”月光洒在宴如是的面上,她低垂下眼,有忐忑也有踌躇,“我来找你不为别的事情,只是想给你一件东西。”
  她拿出一个方形的锦盒,一只手掌的大小,盒沿翡翠点缀,金玉镶边,显是价值连城。
  宴如是推来锦盒,游扶桑并不伸手接,只冷冷问:“是什么?”
  游扶桑语气极差,却也是宴如是意料之中。她不说什么,只低下头轻声:“这是三清白芍的花种,这世间仅此一份,从前母亲将它存在宴门禁地,我拿来……”
  忽然,游扶桑将她话打断,兀自“哦”一下,“我收下了。”
  态度转变太快,宴如是几分受宠若惊:“师姐、师姐不问这白芍是做什么的吗?”
  游扶桑轻轻瞥她一眼,笑着反问:“师妹怎么会害我呢?”
  这笑并不和善,带着魔修独有的冷意,阴恻恻的皮笑肉不笑,仿似不是笑,而是极力嘲讽。
  可是……师姐应该不会这样对我吧?
  宴如是稍稍犹疑一下,很快也抿起一个笑,“师姐全心全意信任我,我自是感激不尽。这三清白芍是克制魔气侵蚀之物,与那煞芙蓉异曲同工……”
  煞芙蓉。
  那分明是抑制魔修魔气,能要魔修性命的东西。
  宴如是现在将三清白芍赠与她,正大光明不加掩饰,等同于把她当傻子。
  游扶桑的五指紧紧地握在拳心。
  她忽然觉得很可笑:我从前到底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分明和她的母亲是一路人,那么虚伪,又装得无害,大义凛然……
  自始至终宴如是都抿了抿唇,抬眼去看游扶桑的时候万分小心。
  宴门少主虽回归了原位,但最狼狈也最不堪的那段时日永远地留在了浮屠城里;而虽然狼狈,但也是她褪去那些光鲜亮丽头衔后最真实的模样,惴惴又局促的,万事踌躇而想不明白。
  没有可倚仗的力量,在魔修之城没有立足之地。甚至没有武器,唯一的弓和剑是游扶桑赠与的。
  于是她见游扶桑,总有难平的心悸。
  “师姐,那日走得匆忙,我都未与你说,先前宴门栖居常州,内斗严重,如今回归宴门,她们虽然收敛了些,但我总是怀疑宴大长老和陆琼音有所勾结,也就是宴清嘉——师姐还记得她吗?从前教刚入内门学子识罗盘见穹星的那个讲师——也许她就是出卖宴门的人……”
  游扶桑淡淡抿一口茶,打断:“与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什么?”
  “宴如是,与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游扶桑重复一遍,”我早就不是宴门的人了。”
  她神色平静,无愠无悲。
  “也早就不是你的师姐了。”
  便是此刻,月下夜风忽而收紧,吹得酒楼临街的窗子“啪”地一下闭合了。
  游扶桑也慢慢放下茶盏,轻轻一声,与窗棂闭合的声音先后落下。
  两声合在一起,似几日以前,两条先后殒落在宴门后山的性命。
  电光石火,宴如是猝然意识到,这两条性命将永远地横亘在她与师姐之间。
  从此参商别离,鱼沉水阔,人生再不相见。
  果然——游扶桑的下一句话是:“与其讨论宴门与牵机楼的勾结,不如说一说宴清绝的死,与宴少主一箭射杀庚盈时,内心究竟做何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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