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夜色在风里无尽倒退,夜深露重,游扶桑心里手中身前都是一片冰凉。
  方才与陆琼音对一掌使她体内魔气紊乱,不得已封住一穴才不至于继续咯血,但已使不出再多杀招了。
  浮屠令第七层浮屠恩怨,为魔修功法中绝顶杀招,断经脉,断灵气,断骨断肠断生魂,而陆琼音的浮屠恩怨炉火纯青,绝不在游扶桑之下,如今游扶桑能保住心脉已是不易,得需好好修养回息。
  游扶桑犹记庄玄还在时,不堪第七层的瓶颈,几乎反噬……
  正思索,已到浮屠地界,身边青鸾很突然地失力下坠,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青、青鸾!”
  游扶桑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颤抖。
  青鸾抖着手,“别担心我……”
  她整个人都湿透了,全身上下是冷汗,唯独后腹滚烫如在灼烧。
  借着夜色灯火,游扶桑隐约看见她后腰有什么在灼出光华……
  是一副张牙舞爪的魔纹!
  “陆琼音对你下了血契!?”
  话音落下的刹那游扶桑亦觉得不对劲,血契之事必要双方情愿,如果青鸾早就知道陆琼音非庄玄,居然会同意结下血契吗?
  还是说,这是表忠心的缓兵举措?
  也许是猜到她的疑惑,青鸾搭在她身侧,摇了摇头。“这副血契,是很久很久以前……约是两百年……”说到这里,她很怆然地顿了顿,面上却扬起一个笑,“说来真是惭愧又可笑,这是那时,我向庄玄城主死皮赖脸讨来的血契。我爱慕她,让她控制我,主导我,我心甘情愿。”
  甚至觉得是殊荣。
  青鸾受伤,游扶桑没有停下脚步,她们快步闯进城池闯进宫殿,游扶桑扬手点起殿内一支烛火。
  烛火下,昔日照影暗尘灰,一片月华冷清秋。
  青鸾栖在一旁,冷汗鲜血俱是淋漓。
  游扶桑凝视青鸾后腹。
  她当然知晓从前庄玄魔纹亦在此处,却是听说过,没见过。但此刻,她很确信这就是庄玄魔纹的复刻。
  青鸾断断续续道,“我陪伴在庄玄城主身侧近百年,怎么会分不清楚真实的她?遇见陆琼音的一刹那我当然潸然泪下,她们那么相似,一模一样的形貌,那么熟悉的神情与习惯,下意识的小动作……她几乎就是庄玄城主。”
  “可是,与她交谈的时候我便很确信,她绝非庄玄城主。”
  青鸾说到这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大抵是在追忆往昔,许久才又开口,“其实从前,庄玄城主也与我说过瞎子的比喻……她们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庄玄城主曾道:明目人常说瞎子是残废,可如果一个世界,大家都目不见光,那么明目人才是奇怪的异类,是吗?倘若一个世界大家都生来不会飞,那会飞的人最是奇怪;倘若一个世界大家都会飞,不会飞的或要遭到歧视。倘若人人修道,没有灵脉者遭致嘲讽……但事实上,这个世界本无异类,是人们划分、成级,以最强盛之人的标准作为参照,让人们去追寻她的脚步,她的条件……”
  她开始眼眶盈泪了,“扶桑城主,我始终相信、我始终相信,真的会有人一心向善,即便是以魔修的身份。”
  泪珠落出眼眶,青鸾立刻将之轻轻抹去了,“曾有一刻,我听闻牵机楼楼主陆琼音是一个与世无争世人,便想到庄玄城主曾是那般不忮不求、不争不抢之人……我承认我恍惚了,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
  “但她们并非一人。”
  她看向游扶桑:“庄玄城主让我好好照顾您,是我没有做好。”
  游扶桑摇了摇头,只问:“可是为什么,陆琼音能通过你与庄玄的血契,控制你?”
  “当时我与庄玄城主的血契也是最简易的那一类,不背叛,不离不弃,”青鸾道,“所以方才我刺她一刀,痛苦亦千百倍反噬在我身上了。至于为什么她能通过血契……”
  青鸾声音渐低,转而道:“这些日子我在牵机楼,也想不明白她和庄玄城主的关系。都说牵机楼楼主变幻莫测,有一千张脸,倘若她见过庄玄,变换了她的模样,我认为这是可行的——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庄玄城主呢?而那些行为举措又如此相同,便仿似,有一部分庄玄的血肉真真正正融入了陆琼音的魂魄。”
  陆琼音究竟对庄玄做了什么?青鸾太想知道,但也不敢真的追问,因为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也许陆琼音对庄玄做了尤其令人发指的事情,也许……
  便是此刻,哐——巨响打断她思绪。
  是姜禧一下撞开殿门,身后几位医师。
  她气势汹汹开嗓:“你们两个一身血迹跑回来,不叫医师是想干什么?等死吗?”
  她挥手,宫殿一片明亮,姜禧与游扶桑对视一眼,怔忡在原地。
  这是青鸾的宫殿,姜禧未料到游扶桑也在,嗓音大了些,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尊主,我并非有意……”
  待她看清除青鸾与游扶桑外另一人,顿时失色失声:“庚……庚盈?!”
  *
  半柱香后,殿内几人安顿,医师来来去去,带起一阵草药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浮屠的医师看着游扶桑,字句如黄豆倒筐,一点一顿,“青鸾,血契,能治,不会死。庚盈,救不回来。”
  “除去,一箭,她身上,有煞芙蓉的气息。”
  寻常魔修如何会被一箭夺命?不过青龙劈身在前,已无力回天,兼以煞芙蓉——
  芙蓉清煞,正是克魔。
  姜禧与医师交谈几句,简而道,“庚盈的尸身上有很浓的煞芙蓉的气息。而通常,煞芙蓉是与上古青龙栖息相伴之物。缘何二者相伴?尝有言,青龙成为神兽之前走的亦是杀戮道,尔后即便高堂明坐,清晖明亮,煞气不减。于是乎,这煞芙蓉伴生,相生相克之时亦帮青龙抑制煞气。青龙与煞芙蓉合力,将庚盈的魔气全然封锁了……”
  游扶桑当然知晓,山道上遇见庚盈的刹那她气数已尽,就算是魔修,也没有被劈了半边身子还能活的道理。能化作一团混沌魔气逃到她身边,早就是回光返照。
  同时,游扶桑也实在不解:庚盈被劈了半边身子……如何还能啃食宴清绝呢?若非庚盈,那么啃食宴清绝的人是谁?陆琼音?缘何做到这一步呢?只是为了栽赃,让她与宴如是二心?
  还有那条青龙,又去了哪里呢?
  游扶桑沉思,青鸾靠在榻边忽然出声:“尊主,您也让医师看一看吧,那么憔悴了,抱了庚盈一路,煞芙蓉的气息对您没有影响吗?还有山道上,您又与陆琼音对了一掌浮屠恩怨……”青鸾沉下面色,喃喃,“尊主,方才回来,您连浮屠千里都使不出来了,不是么?”
  游扶桑根本无心考虑自己的伤病,她手中摩挲着那颗小小布铃铛,温声问医师:“为庚盈固魂吗?是入轮回,还是留在身边借机复活?哪一个更好呢……”
  话说出口的刹那她也无奈,庚盈杀生太多,入轮回也讨不着好。
  没有人替她做出决定,因为对魔修而言,没有什么好与不好的区分,只有坏与更坏。
  医师于是道:“属下,不知。但不论哪一个,属下,全力去做。”
  游扶桑一声叹息。
  殿内灯火如昼,姜禧看着庚盈:“没有那支箭也必死无疑。”看了眼游扶桑面色,踌躇几许又道,“当然,箭还是致命伤,本来庚盈能赶回浮屠城咽气,这一箭使她恰时瞑目。我从前不知道,这个姓宴的出手这么狠厉……”
  青鸾回答:“宴门少主箭无虚发,何止百步穿杨,即便隔着千里万里远,她站城楼,亦是一箭破空。从前她杀不了人,只是……没有杀心。”
  青鸾:“我料见,即便射杀方妙诚,宴少主也是犹豫的:杀了方妙诚,什么理由?她与孤山怎么交代?与天下怎么交代?但是今日她与庚盈……我以为,她出箭利索,一箭毙命,不止因为庚盈杀了她的母亲,也因为,庚盈是魔修。”
  “正道杀魔修,无须师出有名。我亦看得出来,她从心底便是不屑邪道,不屑魔修的——才立刻有了杀心。”
  她面向游扶桑,似笑似悲,“尊主,看来在浮屠这些日子,您把她教得很好。”
  游扶桑一愣,心中有什么情绪应声而碎了,面上却只淡淡笑,“若非有心学,如何教得会。”
  若非有心学,如何教得会……
  姜禧于是倏然回头:“看来您心里已经有答案了?那我不妨趁热打铁,再与您说两件事情。”
  “说。”
  姜禧从芥子袋中递出一盅蛊虫,“这是庚盈生前曾暗自调查的,‘血骨牵机’。”
  那盅蛊虫血气扑鼻,十分陌生,可游扶桑看着却觉得气息熟悉不已,便好像……
  她真真切切接触过这蛊虫似的。
  姜禧观察着她,未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迟疑,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庚盈善蛊,这你我都是知晓的。这血骨蛊盅,本是东南道旁巫术,由经人改造,成为血骨牵机;世间蛊毒巫术,百蛊皿中相噬,大克小,母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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