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她们已经近两年未见了,是吗?
  娘亲再等等她就好了,再等等她,等她回到宴门……等她回到她身边……
  缘何只留给她一地的残骸呢?
  该落泪的,丧母之痛该是全天下最难以忍受的苦楚,可她忽然觉得好累,没有力气再哭,她原有的那么多力气、信念、坚韧的勇气,都在此刻争先恐后地流散开来,消失不见。宴如是听见耳边有风声,脚下是再熟悉不过的宴门山道,流云滚过青色山岭,季夏山风如滴如妆,如笑如睡,那么静谧,那么美好……
  却无法掩盖血的气息。
  季夏的天忽然变得那样冷,比任何一个严冬都料峭恶寒。
  宴如是很想再抱一抱母亲,即便她已经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宴如是在追,追林间那个仓皇逃窜的身影。
  箭矢拉了满弦,耳边似有破空之声,如风铮铮,打破迷障。
  长箭刺穿游扶桑带人逃走时画出的符阵,刺穿庚盈肤发,留下一缕诛邪气息。
  “倘若我执意要杀她呢?”
  箓文泛金,血气弥漫,至亲尸骨不存。
  血泪照残骸,夜盲生不堪。
  箭在弦上。
  “师姐,倘若我执意要杀她呢。”
  第31章 昨日种种
  ◎再没有人会这么与她撒娇了◎
  游扶桑抱着身体已残缺不全的庚盈,站在原地,脊背发凉。
  箭矢并非对准了她,但当那张云影弓切切实实地举在面前,她还是觉得寒冷。
  云影弓,凌云一箭破空。
  曾经那么多次,都是这张弓的主人在保护她。宴如是护着她,把她拉到身后,张弦开弓,她说,师姐,别担心,你还有我呢。
  可是现在,她们站在敌对的位置,狭路相逢。
  “我与师姐,狭路相逢亦不为敌。”
  小孔雀总是与她说那么多的承诺,许诺时眼底认真。
  可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陌路相望不相认的故人,与无法兑现的承诺。
  于是现在,她举着弓,眼眶微微泛红,手中却蓄起十足的力气。
  弓箭破空的刹那,万物失声。
  仅仅电光石火。
  先前长箭在庚盈身侧留下的伤口里绽开无形的枝蔓,有一股极清极寒的气息化作绞索,贯穿庚盈的心脏。
  这么一个刹那,灵脉俱碎的感觉强烈到令人窒息。
  用最后的意识去追这点致命的疼痛,庚盈仍是不敢置信:那么一根长长的银针刺在她脑后好几年,她都没有死去,怎么一支箭刺破了皮肤,就让她沉痛不能自已?
  我会死掉吗?她想,骗人的吧,魔修是不会死的,就算成为厉鬼,也不会死……
  可是再怎么不敢置信,她想去看游扶桑,想去拽游扶桑衣角,也都做不到了。
  有什么灼热的东西滴落在庚盈面颊,是眼泪吗?庚盈想,游扶桑怎么又哭了呀?小孩子还没哭,大人不许哭……还有……
  游扶桑于是听见,怀里的人很用力地,无声地喃喃:“凤仙花……”
  “什么?”
  “布铃铛,布铃铛……”
  庚盈十分费力地从袖口里拽出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很软的小铃铛,摇晃起来没有声音,也很轻,被鲜血浸泡得好彻底,早就看不出原本花纹了。
  庚盈将铃铛塞到游扶桑手里,手指哆哆嗦嗦。
  夕阳彻底消散了,宴门的山道变得漆黑寂静,如百年前游扶桑入魔那一夜,宴清绝也是站在这样一个阴冷的山道里,用剑指着她。
  如今是宴如是。
  这对母女长得这样相似,沉痛的神色也如出一辙。
  游扶桑很恍然地想,也许这就是轮回。
  曾经她没有死,苟且偷生,眼下长箭射出,庚盈却活不了了。
  她总是嫌庚盈吵,而今日之后,庚盈再也吵不到她了。
  残缺不全的尸身蜷缩在她怀里,身躯那样小,如初见时,阡陌间襁褓,她抱起这个被遗弃的婴儿,婴儿于是对着她笑。
  彼时游扶桑刚入魔,全然控制不好脾气,庚盈太粘人了,游扶桑常常觉得厌烦,粗暴地将人推开,说离我远点。
  庚盈摇头,说不要,我不要!她步履蹒跚地来抱她,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缩在她怀里,撒娇:“要,扶桑,抱!”
  但是现在,没有人会这么与她撒娇了。
  *
  箭矢射出的刹那,宴如是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久居心头的那支箭终于射了出去,分明该畅快的,但此时此刻她只感到无尽的迷茫。
  她看见游扶桑满面清泪了,这是不曾见过的师姐的模样。宴如是恍惚心道:我原来不该……这样做吗?
  她不该杀庚盈,是吗?
  可是在看到许久未见的母亲只剩一地残骸,而凶手满口血肉……她拉开弓箭,根本做不到松手。
  母亲已死,仇人在前,倘若箭在弦上而不发,是不孝也是无用。
  于是长箭破空,一击毙命。
  山道之间沉默了许久,就连最多舌的方妙诚也单单噤着声。
  宴如是收起弓,与游扶桑相望无言。
  宴门山上,云压得很低。
  有那么一个刹那,天似要落雨。
  一阵清风幽幽地拂来,两个人轻轻沿着山道而来,一人青衣,乌发低垂,神色难辨,另一人玄纹紫衣,笑意盈盈,牵机履下落叶嘎吱声响。
  站定在宴如是身边时,紫衣女人抬起头。
  乌云沉在她面上,使得神色诡谲,可那份笑意却是温柔又熟悉的——如此熟悉,熟悉至渗人的地步——
  “扶桑,你好呀。”
  她看着游扶桑,轻声说道。
  *
  这世上会熟稔地称游扶桑为“扶桑”的人并不多,庄玄算一个。
  但游扶桑此刻全然没有怀旧的心情,只觉得恶心。
  真正的庄玄不可能置庚盈于死地,不可能与游扶桑为敌。
  也不可能当着青鸾的面,与孤山那只狐狸这样打情骂俏。
  陆琼音站在方妙诚与宴如是之间,青鸾便敛着神色,沉默不语地站在她们身后。
  方妙诚后颈仍留有那道短刃血痕,陆琼音靠在她身后,佯作责怪地问道怎么回事。
  方妙诚瞥一眼宴如是,嗔怪道:“去问她,”又看向游扶桑,恶狠狠道,“这对师姐妹真的很烦人!与她们的师娘一样讨人厌。”
  陆琼音随意笑了下,也不知有没有放在心上。
  她看向游扶桑,“不然怎么说小盈是大鱼呢。”牵机鞋履蹋在山道上,隐约一划,山道青石隐隐发出光亮,是与后山水域相似的箓文,“大鱼钓来的,自然是最重要的……”
  “猎物。”
  话音落下,陆琼音一脚踏在山道阵眼,牵动牵机杀阵!
  霎时只见无数磷火破空而出,虚无的剑气化作实形的长剑,数十剑尖直指游扶桑!
  顷刻黑夜电闪雷鸣,照如白夜,山体簌簌轰鸣不已,气势绝不比百年前宴清绝发起雷霆剑阵弱——
  游扶桑站在其中神色一动,却未出手反击,只是脱下外衣将庚盈尸身包裹着,背在背后。
  陆琼音所修非正人正道,固然不会给敌手缓息时间。
  电光石火所有指向游扶桑的长剑铮铮作响,如万箭齐发,与此同时陆琼音飞身而起,以掌作刃劈向游扶桑!!
  陆琼音此式用的亦是浮屠令中最富邪名的一招,第七层浮屠恩怨——
  一掌七窍断生死,自此恩怨不作仇。
  说来那还是庄玄教与游扶桑的。
  游扶桑面上死灰,沉默地抬起手,指尖与掌心还沾着庚盈的血。
  她接下陆琼音这一掌,亦暗自调动魔气。
  两掌相对,磷火剑气忽轰鸣而裂。
  夜色流光。
  旁人只观山道巨石碎尽,雷鸣不减,狂风猎猎作响。
  陆琼音被震得倒退十余步,若非方妙诚在身后接她一接,怕是要直接仰翻过去。而游扶桑在原处不动,靴履生生嵌进山道青石,暗咳出一口血,显然也没讨着好。
  两任浮屠城主对掌,两败俱伤。
  后山异象频出,渐渐有人聚集而来,陆琼音欲速战速决,运起灵力再启杀阵,宴如是隐约皱眉,抬弓要制止,却是另一人先她出了手。
  那人青衣乌发,面色冰冷。
  而出手时,端那一把短刃刺进陆琼音腹部,鲜血很快殷红紫衣。
  “陆琼音,”这是青鸾这么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叫这个名字,面色则如一贯淡漠冷静,“这场真真假假的游戏,我不想陪你玩了。”
  第32章 血骨牵机
  ◎若非有心学,如何教得会◎
  刀刃插入腹部时,陆琼音显然不可置信。
  鲜血汩汩流出,青鸾快速退身而去,青色的衣袂翩跹一过,掠回游扶桑身侧。
  她虽是文官,却也并非等闲之辈,以指作爪在夜色里催符画阵,与游扶桑一对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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