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无妨。”宴清绝也不计较,只是说,“宴门后山有一条沉睡的青龙,这是与宴氏血脉相连的神兽。假以时日,你心境已至,便可以驾驭它。”
  宴如是不解:“为什么是‘心境’已至,而非‘修为’已至?”
  宴清绝笑了下,“还记得我方才说的,修道所为五事么?修道者,有名有形,有道有闲,最终都要归于虚无,修为亦然。当一个人这些都失去了,还剩下什么?”
  宴如是苦思冥想,诚实道:“如是不知。”
  “还剩下,你的本心,”宴清绝道,“无欲,无求,无生,无死。甚至是没有肉体,没有灵魂……当处在这样一个返璞归真的状态里,青龙便可以与你共感,为你所用。”
  这本是十分哲理的事情,宴如是却听得一哆嗦。“无生无死,没有肉体也没有灵魂?这是什么状态啊?”
  “不知道。”宴清绝难得地也没有答案。
  “但是如是,你要记住,不论什么状态、什么磨难,都不需要惧怕。风沙总会流开,骤雨总会霁来。一切困难,总是会被解决的。”
  而此时此刻时过境迁,宴如是站在宴门结界外,手握着成渐月长老给她的蔽身符,不由得许多感慨。
  远山霞色依旧,斯人已不在。
  她望着远山,沉默几许,在向后山去的中途转道去了掌门寝居。
  寝居之内静悄悄,一片洁净,而让宴如是讶异的是,那些本属于孤山的摆设皆不见了,屏风花草垂画,素净雅致,全然是从前母亲喜欢的样子。
  一瞬恍然回到从前宴门,宴如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却都是真的,千真万确。
  身后有人推开门扉,带着山间清澈的露水,稀薄的云雾,宴如是回身的刹那,泪水倏尔充盈眼眶,将视线皆模糊了。
  “阿娘,阿娘……真的是你吗?……”
  视线尽头,宴清绝也淡淡看着她。她有些虚弱地靠在门扉旁,任由宴如是近身,将自己紧紧抱住。
  “阿娘……”
  但与宴如是满面湿漉清泪不同,有什么东西抵上宴清绝后颈,锋利又寒冷。
  是一把短刃。
  “方妙诚,”宴如是缓缓开口,咬牙切齿,“侵占我母亲的寝居还不够,还要扮成我母亲的样子吗?你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还是你本身就有什么奇怪癖好……恶心的趣味?”
  短刃锋利,点点划入方妙诚脖颈,方妙诚却不惧,闷哼一笑,撤去易容。
  很快,那张清冷的脸上五官隐隐变动,变得极其明艳,似神女变成妲己,气质截然不同。
  宴如是道:“带我去后山。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方妙诚丝毫不慌张。“宴少主不会觉得几日不见,你真能挟持住我吧?”
  “挟持……”宴如是呢喃,答非所问,“方妙诚,你的主子现在在哪里?”
  “主子?”
  “陆琼音。”宴如是道,“你为她做事,不问是非,不理黑白对错,从最初便是如此,不是吗?但别忘了,陆琼音自始至终最想要的……就是游扶桑的魔纹。作为魔修,要别人的魔纹作什么用?我听闻她也曾是浮屠令的修习者,那么她拿游扶桑的魔纹,极大可能是为了……”
  “续命。”
  宴如是一字一顿,终于把这些日子最大的猜测说出口了。
  她固然知晓浮屠令反噬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曾不解陆琼音缘何对游扶桑的魔纹念念不忘。
  诛魔?
  前一任浮屠城主说自己要诛魔,不会太可笑吗?
  人一世所求,无非权势钱情命。
  而浮屠令下魔修皆短命;那么陆琼音能缺的,也只有——
  “命。”
  “而我身上正有那副魔纹。同时你也清楚的,血契之印,若非我有心交付,你们便是把我杀了,抽筋剥皮,也是看不见分毫的。”宴如是轻声道,“方妙诚,我早就不怕你了。你就是陆琼音的一条狗,狗仗人势,仗势欺人。现下你的主子快要没命了,你确定不要为她好好效力,早些时日获得这副魔纹吗?”
  方妙诚听着,眼睫稍颤了颤,竟不自觉哆嗦几下。
  宴如是于是重复道:“带我去后山,我要见母亲。”
  方妙诚沉默了很久,在宴如是短刃真正刺进她皮肉时又终于抬起眼睛。
  她开口,语气难得很正经:“我这就带你去见……你的母亲。”
  不料话音落下的刹那,一阵天旋地转,山体皆如崩裂,巨声訇然——皆传自后山!
  宴如是不自觉握刀的手,警觉瞪向方妙诚:“别想耍花招!”
  方妙诚很突兀地笑了一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宴门后山箓文漫天,我又进不去,而那水潭种满煞芙蓉,灵气煞气俱是充沛,山体又为女娲石所著,无人能毁。眼下这么大动静……只能是青龙现身了。”
  青龙?
  宴如是的思绪游离一下,很快收回,怒视方妙诚:“立刻带我去后山!”
  *
  方妙诚幻化作宴清绝,用的是易容术。低等的易容术易容易形,却难改变神色气韵;高等的易容术神情俱备,甚至举手投足、嬉笑怒骂如出一辙。常有狐族擅易容的说法,而方妙诚又是其中最擅长伪装者,用的自然是最高等的易容术。
  但宴清绝教过宴如是如何区分易容术。
  一个人的形貌会变,气质气韵皆可有所调整,魂魄灵脉却绝不可能复刻。
  识魂,识魄,识众生。
  这是宴清绝教给宴如是的心法:识灵一角。
  这也是为何宴门少主蒙眼亦箭无虚发。
  就算眼睛看不见,亦能觉察敌手灵脉。
  还是很小的时候,她因为夜盲发作大哭大闹,宴清绝想了很多法子都不奏效,最终她捂着女儿双眼:“闭上眼睛,也是什么都看不见吗?”
  “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宴如是大哭,“阿娘,我以后会不会变成瞎子?……”
  宴清绝却说:“如是,静心。阿娘在你身后。”
  什么意思?宴如是不解,觉得这真是一句奇怪的话,阿娘在我身后,这个单凭触感就能知道呀……
  倏尔,很恍然地,宴如是觉察有什么气息萦绕自己,点点光华,看不见,摸不着,但她能感受到。
  这个气息,是“母亲”。
  可当此刻,宴如是站在后山,她真的宁愿……
  宁愿从未学过这一则心法。
  巨石与山体分明都崩裂了,但那么一小块地方,黑暗无比,光如同照不进来。
  夜盲之下,宴如是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母亲的气息,以及……
  嘎吱,嘎吱,啃噬血肉的声音。
  银针将躯体刺穿千疮百孔,四肢被分割,血肉一点点剥离下来,撕扯筋脉,敲碎骨头,生食骨髓,张嘴,闭合,咀嚼,吞咽……
  每一个动作都通过声音,分毫不差地传进宴如是耳朵。
  那是母亲吗?
  那是母亲啊……
  宴如是多希望识灵一角在此刻是错误的。
  那不是母亲。
  那绝不可能是母亲。
  可是所有理智告诉她,不要再自欺欺人,那就是宴清绝。
  山体洞穴静如死寂。
  宴如是似被点穴定在原地动弹不能。感觉着母亲灵息俱灭,啃食她母亲的人擦了擦嘴,满手鲜血。
  那人仰起头,叮叮当,是铃铛的声音。
  是宴如是在浮屠殿外常听见的,清脆铃铛声。
  同一时刻,方妙诚在她身后扬手点明一支蜡烛,烛火照亮不远处,一人一尸。
  尸体早就不成样子,而尸体身边那人半张脸都是鲜血,嘴角尤其明显。生食血骨臭不可闻,她吞咽得十分艰难,而神情却是满足的,很显然,她餍足了,正饱腹。
  这人是谁?
  宴如是也很熟悉。
  庚盈。
  常常待在师姐身边的,杀起人来十分利落的,脾气和名声都不怎么好的,魔修,庚盈。
  庚盈直视宴如是,抬袖擦着嘴角,但鲜血实在太多,怎么也擦不尽。
  正擦着,很突兀地,庚盈对她笑了一笑。
  很惨白的一个笑,颈后魔纹漫身,是魔修失控的证明。
  宴如是入坠冰窟。
  方妙诚也被这景象好生吓了一跳,些许讶异,轻声道:“我听闻魔修都是如此,杀得爽了、失控了,生食人肉人心。说起来,你的师姐也会如此吗?”
  宴如是张了张嘴,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扬手搡开方妙诚:“……滚!闭嘴!”
  “小少主朝我发什么脾气呀!”方妙诚没还手,却嚷嚷,“再不去追杀你母亲的凶手,她该逃了哦!”
  宴如是本就恶心她,此刻长弓作刃如风,刀刀劈在方妙诚身上,再转身,她向着庚盈逃走的地方取出箭矢,破空一箭——
  箭矢射出的一霎,万籁俱寂。
  脚下是母亲不堪入目的尸块,宴如是去追庚盈,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体内快速地流失了,倏尔很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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