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眼下当务之急是带庚盈离开宴门。
今日自晌午起游扶桑的眼皮便跳个不停,她生出一种奇异且不好的预感,她发现庚盈不见了,问了几处无人知晓她的去向;不过庚盈向来贪玩,几个时辰找不着人的事情常有发生,游扶桑未做多想,况且那只放在游扶桑书案旁的铃铛没有异象,代表庚盈性命无虞。
但当日斜西山,游扶桑放下狼毫,还未收起镇纸与砚台,毫无征兆地,书案上的铃铛裂作两半。
一半的铃铛似箭矢那般飞了出去,撞得砚台洒出浓墨,如一滩溅落的血迹。
庚盈发生了什么?
先前那份极不好的预感极速攀升了,游扶桑伸手去拿铃铛,却在几乎触碰的刹那又退缩回去。
银铃破碎,命悬一线。
游扶桑知晓不可能得到好的答案。
踌躇几许,却还是拾起铃铛,轻轻阖上双眼。
宴门,后山,水潭……
她看见那团漆黑的魔气在山洞里横冲直撞,失了一只手臂,疼得满面都是泪水。
游扶桑睁开眼。
仅仅一瞬,书案灯火俱灭,砚台与铃铛各碎在案边,无人收拾。
游扶桑人影已不见。
*
“我带你回浮屠。”
出手稳住庚盈脉象,游扶桑半蹲下身,将人打横抱起。
庚盈早说不出话来,在游扶桑身前疼得一抽一抽,血迹也染尽游扶桑的衣衫,触目惊心。
“我带你回去。”游扶桑重复一遍,掐指画阵,欲使出浮屠千里。
便是出手的一刹那,一支箭矢冲破阵眼,刷地一下——生生将阵符劈成两半!!
庚盈亦被箭气波及,咳出一口鲜血来。
此箭凌厉,风带起簌簌破空巨响,弦弓甚至有回荡的声音,该是来自很远的地方,却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这箭术游扶桑再熟悉不过了。
还未回头,身后有人笑吟吟先开了口:“扶桑城主这是要去哪儿呀?”
是方妙诚的声音,十足的惬意。
方妙诚自宴门亭台走来,身上有些伤,不知是谁打的,但不损她神色里的戏谑。
而她身后,宴如是手上长弓未放下。
她轻扫游扶桑一眼,隐约是愁苦与沉痛的情绪,但极淡,转瞬即逝去。最终,她的视线落在庚盈身上,长弓缓缓下移,弓弦紧绷,箭矢对准了庚盈。
庚盈早是疼得双目闭紧了,固然无法觉察宴如是眼底敌意。
但游扶桑看得见。
绝非无力抵御——只是被箭矢对准的一刻,游扶桑竟是浑身上下冰冷,几乎开始颤抖。
游扶桑惶惶然开口,声音仿似来自很远,又仿似不属于她:“宴如是,你居然真的与她为伍……”
与我为敌吗?
宴如是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还是作罢,弓箭未放下,只道:“师姐,我只要庚盈。”
“……什么?”
游扶桑怀疑自己听错了。
“确切地说,我只要庚盈的命。”
宴门后山发生了什么?游扶桑并不知晓,但此刻还是下意识护住庚盈。“不可能。”
宴如是却似早料到了回答,她举着弓箭,从未放松力气。
“倘若我执意要杀她呢?”
“……原因呢?”
游扶桑不知晓庚盈做了什么,问话倏然很没有底气,只是抱住庚盈的力道更重,“宴如是,你与方妙诚为伍、又拿箭指向我的原因是什么?”
宴如是看着她,不厌其烦地重复:“我并非与她为伍,也并非箭指向您。我只是,要庚盈的命。”
夕阳敛下光华,山下丛林忽而陷入夜色。
只那一点箭矢上的寒光,格外刺眼。
“因为,”宴如是道,“她杀了我的母亲。”
宴清绝死了?
游扶桑瞪大眼睛。
而在宴如是话音落下的刹那,庚盈忽然在游扶桑怀里剧烈地挣扎起来,气若游丝地辩解:“尊主,我没杀宴清绝,我真的没杀……”
“别怕,别怕,我信你。”游扶桑轻声道,视线在方妙诚身上一荡,再看向宴如是,意有所指道:“你把弓先放下,兴许这其中还有误会……”
“误会?”
宴如是却好似听见什么笑话,面上绽出一个笑。
一个极其狼狈又极其病态的笑。
“就在方才,我看得那样清楚,”箭矢指着庚盈,她说得极缓极慢,“是她与我娘争吵,以银针刺穿我娘的身体,惊动了青龙,山洞崩裂,然后,我亲眼所见……庚盈跪在山洞里,一口一口,吃掉了……”
仿佛极其不忍地,最后几个字宴如是一字一顿,又咬得很轻。
“吃掉了,我娘的尸体。”
第30章 无底人心
◎倘若我执意要杀她呢◎
夏朝节过后,宴如是与成渐月、孟长言达成共识,她随着她们回到常州。
二位长老所言不假,宴门四散,但也有人还算明智地金蝉脱壳,假意垂丧不已,实则暗中蓄力。
如今她们在常州休养生息,各有各的计划,侃侃而来却还算万众一心。
那些门生见了她,仍称她一声“宴少主”,约是比想象中要平和,但依旧能觉察其间暗潮汹涌。
宴如是与长老们共处一室,也曾探过大长老、二长老的口风,心知她们想扶持的继承人也不过歪瓜裂枣,才并不忧心。
祸在萧墙内,但敌仍是孤山与牵机。
从前在宴门,除去自身修炼,宴如是也学过兵法,此刻虽不是什么带兵打仗的时候,但那些伎俩用在兵队内部也是合衬。
尤其是有成渐月帮扶。
待她清理宴门内部二心,已是夏朝节过后第五日。
第六日,宴如是与众长老合议,偷潜回宴门。
目的是牵动青龙,救出宴清绝。
*
宴门后山水域青龙,宴如是是听过它的传说的。
彼时她还很年少,宴清绝带她站在宴门最高处,摸了摸她的脑袋。
宴如是不知道阿娘大清早带她来这么冷的地方做什么,还在惦记昨夜没说完的那些话:“娘,昨夜你说‘山海之间自有道法,云月无主,闲者自得之’。修行之事一为名,二为形,三为道,四为闲,五为……”她停顿一下,“五为什么?我昨夜睡得那样安静,你就与我说吧!”
宴清绝道:“五为,无。”
这三字绕口令似的,宴如是默念几遍,眉毛一皱:“五为无,那不就是什么都没有吗?”她哼了一下,“阿娘,你根本就是在糊弄我!!”
“没有哦,”宴清绝失笑,揉了揉女儿脑袋,她看向宴门霞色山岚,“这是真的。天地本无我,日月星辰都在心,无我便无它们。人在这世上,总是轻一身来,空一身去,什么都带不走,也无需带走什么……”
宴如是听得不太明白:“但是,为什么要空一身去?不是说修道者长生不死,与天同寿?”她很认真地问,“阿娘就不能永远陪着我吗?”
宴清绝看着她,没有摇头,却也没有答话。
她的神色极淡,一身白衣如梦,几乎要融入身后霞光了。
宴如是警觉地问:“阿娘,你会离开我吗?”
宴清绝垂下眼帘,不疾不徐道:“总要离开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那、那怎么行?!”宴如是有些着急,捉住母亲衣袖,“我听闻蓬莱椿木有八千岁那么老,如今依旧精神矍铄;还有那孤山老人一身苍然,却是鹤发童颜,打起架来不减当年凛凛威风,她七百多岁了,还在和十几二十的凡人少年做朋友呢!阿娘比她们都年轻得多,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要离去呢?以阿娘的修为,活得几千岁不成问题——那也还有几千岁呢!”
宴清绝道:“就算再活几千岁,也总会有离去的一天呀。”
“几千年后的事情不提不行吗!”宴如是拽着她袖子耍赖,“几千年就是永远,那阿娘就承诺会永远待在我身边吧!求求阿娘了,行不行嘛?”
那时的宴如是如何知晓宴清绝的道法道义?她不过是想听母亲许诺会永远陪着她。
即便不是真的。
如同小指拉勾,拇指合拢,“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这世间有那么多百年、千年、“永远”的许诺。人总是需要这样的承诺的,何况宴如是这样的小孩子。
而宴清绝凝望着她,叹了口气,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我常想,母亲养大子女,也许就是站在原地,欣慰地看着、看着你渐行渐远的过程……”
声音轻如一阵风,宴如是没有听清:“阿娘,你说什么?”
宴清绝却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她看向后山角落,问女儿:“去过后山吗?”
宴如是“啊?”了一下。
其实内门是有几个长老和讲师开课在后山的,但宴如是不感兴趣,从来不去。
她于是尴尬一笑,“没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