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庚盈说得义愤填膺,宴清绝游离听着,却捕捉到两个字。
  尊主。
  “……”
  尊主?
  “哈哈哈哈哈哈!!”
  好似被这两个字逗笑了,宴清绝仰头大笑,笑声朗朗,把庚盈吓了一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宴清绝笑得停不下来,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她捂着肚子,用一双笑出眼泪的眼睛直视着庚盈,眼底无比讥诮,“尊主……你们叫她‘尊主’?”
  “不然呢?你以为呢?”庚盈拧起眉毛,忽而想到什么,又放松起来,故作姿态地挑衅道,“宴掌门,你不知道你的女儿在我们浮屠城,也得跪着叫她一声‘尊主’吗?”
  宴清绝恍然愣了下,“游扶桑让如是下跪吗?”
  “下跪怎么了?”庚盈不依不饶,“你知道宴少主在浮屠城是什么位置吗?床、侍!她每夜都栖在尊主寝宫,被召入床帷……”
  宴清绝扬手就是一个耳光:“闭嘴!小杂种!”
  这个耳光被庚盈轻飘飘躲过去了。
  与孤山一役,宴清绝根骨落了病,有些跛,出力却没有依仗,险些要站不稳。
  看她吃瘪,庚盈心里正得意。
  当然也不可能闭嘴。
  “她敢做,难道你不敢听吗?”庚盈反问,“又并非我们尊主强迫她——浮屠城是她自己闯进来的,床侍之位是她自己要来的,尊主寝宫是她自己要留的,那些巧言令色媚骨勾引是她自己主动展露的!宴掌门怕是没见过女儿一副心机,只为了求尊主庇护的样子!是她死皮赖脸留在尊主身边的!!”
  “还有!宴清绝!你搞搞清楚!你女儿一身伤跪在浮屠殿前,伏在地上请求收留的时候,是我们尊主留下她!她夜袭孤山失败,被方妙诚踩着身子下跪的时候,也是尊主让我救下她!浮屠青使怕她是正道细作,令我去暗中除掉她,也是我们尊主保护她!!”
  庚盈比宴清绝矮了快两个脑袋,此刻却轻而易举揪起她衣领,拔高声音道,“你女儿被陆琼音打得半死不活,也是尊主救下她、照顾她、好吃好喝供着她!!宴清绝,你究竟有什么理由这么说我们尊主?”
  但自始至终,宴清绝只是冷冷看着她。
  “说完你们尊主的无量功德了吗?说完宴门孤山之祸后,你们浮屠如何从中得利了吗?”她始终觉得恶心,嗤笑着移开脸,“尊主,什么尊主……小孩子家家酒,居然也当真?不过一个生于魔气的杂种……”
  “而你。”她看向庚盈:
  “也不过是那杂种养出来的小杂种。一样邪性,一样让人恶心。”
  庚盈的眼睫显而易见颤抖一下,发髻银铃叮叮作响,她握了握拳头,放下手,一字一顿道,“宴清绝,你最好清楚一点:现在灵力尽失性命垂危的人是你,能一只手掐死你的人,是我。”
  话音落下,她发髻铃铛狂响不止,似幻象似魔障,牵引一片血色银光。
  一支短针轻,半片血光寒。庚盈扬起手时,短针幻化成虚景,一生二二生三,顷刻万千银针织网,皆如千军万马密不透风袭来。
  照彻这片阴冷漆黑的洞穴。
  这银针上并不只她一个人的怨气。
  同时,石壁上箓文亦有所感应,簌簌而起,几乎要冲破石壁束缚。
  宴清绝再剑术盖世,到底是失了灵力,武功再好也不过平凡高手,敌不过任何灵气或魔气充沛的人。
  敌不过极端情绪下修习过邪功的庚盈。
  被无数银针穿过身躯的刹那,宴清绝什么也没有想。
  倘若心灰意冷便是死,这一长载她已死过无数回了。唯一放不下的如是挂念心里,却成了别人口中的玩物与谈资,她觉得对不起她,若是从前,她定会将羞辱过女儿的所有人——不论身体或言辞,刻意或无意——都杀到魂飞魄散再不能言。
  可她早就不是那个宴清绝了。
  被陆琼音趁着玄镜反噬抽去根骨的她,如今战不过浮屠城里一个小小魔种。
  真是狼狈可悲。
  宴清绝无力抵抗,也无意抵抗,然最后一刻,庚盈也恍然清醒过来:不能置宴清绝于死地,否则宴门以此讨伐浮屠城,尊主会难办。
  而此时宴清绝也确无力还手,气息奄奄。
  庚盈于是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
  她尽量稳住声音,道:“堂堂宴掌门,居然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跛脚残废,真是可怜。”
  庚盈知晓,清高傲慢如宴清绝,眼睁睁看着自己灵力尽失、看着自己的门派一点一点破败、眼睁睁看着女儿为了性命谄媚于旁人……却始终、始终无能为力。
  强弩之末,英雌末路。
  这一定比杀了她更让她更难受。
  宴清绝跪在地上面如死灰,手掌握拳又松开,庚盈陡然看向山内石壁,诧异心想:片刻前银针引来天崩地裂的动静,居然一点儿也没让山洞动摇……
  便是思绪犹疑的电光石火,她听见宴清绝怄出一口血,倒地不起,与此同时——泛金箓文应声脱离石壁,倏然,皆破碎了。
  轰隆隆——
  仅仅一瞬间天崩地裂,绝比方才庚盈引出银针时还要骇人响亮,有什么庞然大物从地底破土而出,带着极重的血腥气息——
  庚盈眼睁睁看着这巨物冲破山顶,展露凶光!!
  那是一只黑甲青鳞的龙,立起时足有一栋楼宇那样高,身躯比山更庞大。庚盈听见它吐息的声音,厚重又喑哑。
  它扬起尾巴拍打在地面,如闪过一道惊雷;石壁到处是宴门的箓文,片刻前庚盈的银针虽然穿透了宴清绝的身体,但对这些石壁毫无威胁,而此刻青龙……
  轻而易举便冲破了箓文与整座洞穴。
  庚盈吃力地仰头看它,脑袋猝然一片空白。
  没有胜算,一点也没有。正如方才宴清绝对上她。
  与方才的宴清绝那副强弩之末的模样全然不同了,这只青龙便是鼎盛时的一只强弩,一仞最锋利的剑,体型巨大,身子亦灵活,黑甲青鳞坚硬无比,庚盈甚至不用拨出银针也能想象那些短针绵软无力地擦过青龙鳞甲,伤不了它分毫,不过是搔痒。
  快点逃走!
  青龙摆起尾巴的电光石火,庚盈脑内警铃大作,心里冰冷一片。
  可是,来不及了。
  庚盈自诩速度不错,从前对上强手,即便打不过也化作黑鸦一溜烟逃走,或能反过去再阴一把,但这次全然不同了,不说提起武器,她甚至来不及化形,仅仅转身的刹那,青龙覆满鳞甲的尾巴近在咫尺,最坚韧也最锋利——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何时出现的——侧着她身子如板斧一般劈了下去!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根本反应不及,庚盈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身体,来不及感受,一阵虚脱的无力感冲上天灵盖,头晕目眩要站不稳,右侧身体温度迅速地流失去了,鲜血如瀑布那样喷涌出来,淋漓似一场急雨。
  那么多那么多的血,庚盈怔忡着低头去看,一整只手臂摔落在地上,眼前殷红一片。
  她不合时宜地想着:倘若今天能采得凤仙花,也该是这么艳丽的颜色。
  ——不行!
  疼痛将她麻痹,可脑子里却有一根弦拽她回去了,她很恍然地想到,七日的夏朝祈愿还有最后一颗花籽儿,马上就可以戴上布铃铛了,她不要功亏一篑!
  一种奇异的冲劲致使她在瞬息间化形,几尺的人类忽而变成一只巴掌大的乌鸦,目标倏尔变得那样小,让人捉不着,才堪堪躲过青龙的第二次攻击。
  耳边巨石訇然,庚盈揪着山顶处那一点天光,不顾一切地冲撞出去。
  少了一只翅膀的乌鸦要怎么飞得起来?
  庚盈团成一窝狼狈的魔气,不管不顾地向上冲去,我不要死在这里,她想,我不要死在这么阴冷的山洞,尊主会找不到我,尊主会伤心……
  就算死,也要死在游扶桑身边。
  庚盈挂着淋漓的血,胡乱地冲撞出山洞,拼尽全力,宴门重峦叠嶂四万八千丈她都冲过了,耳后是青龙利爪破空的声音。
  逃走——快点逃走!!
  极端的恐惧让庚盈流出泪水,她根本不知晓宴门这些弯弯绕绕的路径,千岩万转迷花高石横冲直撞,她分不清黑夜白昼丛林秘境,觉察发髻的小铃铛狂响不止,头痛欲裂。
  庚盈无头苍蝇似的想找游扶桑,游扶桑也在找她。
  近了,要近了……她能感觉到游扶桑身上好闻的龙涎与沉檀,还差一点点……
  快要坚持不住的那一个刹那,有人环抱托住了她。那份气息那样熟悉,那样强大,足够安抚庚盈所有混乱的心绪。
  “尊主!!!”
  全身紧绷的神经陡然便松懈下来了,真正触碰到游扶桑的那一刻庚盈只想哭,哭得难受,上气不接下气,“尊主,你,你怎么才来找我啊……”
  “你怎么回事……”
  庚盈境遇奇怪,游扶桑满是疑窦,但也明白这不是多问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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