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不解:“已是亥时,尊主这是要……外出?”
“宴少主要留我过夜?”
游扶桑故意这样问,暧昧不清似的。而宴如是退开半步,显然没什么笑意:“尊主不要说诨话,平白惹人猜忌遐想。”
有人得寸进尺:“那就猜忌,遐想,你怕什么?”
宴如是不说话了。
她脸皮薄,游扶桑又诨话多,二者张合,宴如是总要落下风。碰撞多了也摸索出讨巧的技巧,如沉默:她一沉默,游扶桑自讨没趣,不再插科打诨。
……兴许吧。
不再插科打诨,不再逞口舌之快,但是,手却伸上来了。
她勾了勾宴如是耳垂,轻捻,指腹又向下,划过她面颊,停留在下巴,游扶桑提溜猫儿似的拥着她,叹息道:“看来宴少主的夜盲实在很碍事。原本今夜还想带你去盂兰节,大抵也是去不得了。”
宴如是被勾起了好奇,捉着她的手问:“盂、盂兰节?什么盂兰节?”
夜色里,游扶桑的金瞳忽而亮了亮,她一眺,视线停留在先前窗棂边惊吓了宴如是的那一道白色“魂魄”上,轻笑:
“七月十五……鬼节啊。”
*
也许这世间并没有神灵,但确是有鬼的。
魔修妖修被贬斥为邪道,正道独享光华;道者之外,高贵低劣,皇室庶民,那是俗人的分法,往高处看,便是平等的生老病死。
脱俗的分法,仅仅死人,与活人。
死人在头七天怨气最盛,俗称阴魂不散,七日后日出时分,不管是怨是释然,是善是愚劣,都要入轮回了。
而每至七月十五,鬼节鬼门大开,往生道上天时地利人和,便有盂兰鬼市这一说法。往往此刻,能购俗世难见之物,打听俗世所打听不到之事。
修魔者,尤其庚盈这类人,平日爱好蛊虫杀生修炼,其四便是看乐子,自然不愿错过盂兰鬼市这种闹哄哄的集市。
冥河灯,鬼面具,往生道,面具之下人鬼混杂。
俗世律法至此作无用,人间情仇至此化不休——这便是盂兰鬼市。
今岁闲来无事,游扶桑打理了衣袍,也想着要去。她才进了宫殿,见一只小鬼顺着窗缝钻进来,被宴如是一掌拍散。
“倘若宴少主感兴趣,便随我一同去吧。”
*
行过河灯闪烁的冥河,踏上长长不见尽头的孟婆桥,尽头处是一条广阔大道,名为往生。大道之上高楼林立,鳞次栉比,绚烂至极。
如人世,如云端。
孟婆桥上风声沙沙,银铃叮叮当当,往来者皆着妖鬼面具,大多白衣,有些无足也无影,空荡荡飘在桥头,或哭丧,或喊冤,不乏“狸奴命苦”“上苍求救”的苦悲声响。
循了声,宴如是好奇去看,却被游扶桑小心制止:“宴少主,孟婆桥上的鬼魂皆看不得。那都是伥鬼,头七未过,怨气未散的,正是趁了鬼节,等着好心人——哦,不,是缺心眼的——路过,去扶上一把,好替了魂,替了身,乐滋滋还阳了。”
游扶桑压了声音,宴如是讷讷“咦”了一下,但又好奇问:“没在喊冤的鬼魂呢?看不看得呢?”
话音落下,映照似的,匆匆行过一个掩面哭泣的白衣女鬼,她披头散发,黑发如水藻,湿答答地搭在肩上。她虽哭泣,但不喊冤,不冲撞人,与其余鬼魂比起来实在很文静。
游扶桑却说:“也看不得。她虽没有拖人下水的兴致,但你去瞧她,她便诉苦,将这半生受尽的折磨都与你说了。倘若你未相劝,她便喋喋不休地与你说,拖着你不让你下孟婆桥;倘若你劝了,将她劝明白了……”
“也不行么?”
“当然不行。那相当于她所受的苦、理应承担的怨气,都被你劝散了。她解脱了,怨气还在,冤债有主——这个‘主’,要变成你了。”游扶桑道,“你替她挡了灾,消了难,那么她的苦难,该你去偿还了。”
“大抵是这么一个道理:你心疼谁,就要延续谁的命理。”
宴如是有些没明白地思索着,庚盈叽叽喳喳插嘴:“尊主今日反常哦?平日不是把那些好心人,啊不,缺心眼的人去救小鬼们的事儿当乐子看的吗?”
“我不是乐子!”宴如是小声嘀咕,“我只是不懂……”
游扶桑没接腔,凭空变出一个白色的狐狸面具,罩在宴如是发顶。“好了,低头,噤声,目不斜视,踏过孟婆桥最后几步。”
宴如是于是乖乖摆正面具,小心跟在她身后,踏过孟婆桥最后一步。
跨越的刹那,她明显地觉察自己穿过了一道屏障,而许多游荡在孟婆桥上的鬼魂是无法越过这道屏障的;但也有例外,一个拎着白裙的无脸女鬼也随她们一同踏入往生道了。
“尊主,”宴如是小心扯游扶桑衣角,“为什么有的鬼不能跨过屏障,有的却可以?”
游扶桑也摸不准。“也许是心中没有怨气?”她瞧了无脸白衣鬼一眼,“年纪轻轻便踩了孟婆桥,却没有怨气,些许奇怪。”
庚盈也好奇,她不是个爱憋着的人,一不做二不休,一个猛冲到无脸白衣鬼身前,大剌剌问道:“你是过了头七了?”
这问题对鬼绝对冒犯,但那只鬼却没什么愠意,点点头答:“没呢。死了三四日吧,咋啦?”
庚盈:“头七怨气才散呢,你这才三四日,当是怨气最盛时,居然踏上了往生道?这可说明了你恩怨已了,不再对俗世耿耿于怀了?”
她回:“为何要耿耿于怀呢?”
那便是否了。
“诶,”庚盈好奇,“你怎么死的?”
“被负心汉逼死的,能这样说吧?分明他有了新欢,却散播谣言道我红杏出墙,母父恶心我,邻里唾弃我,我路过井边一时没想开……”
虽然已不在孟婆桥上了,但庚盈对这些俗世情人没什么兴趣,意在打断,于是假意困惑道:“那该是怨气很大呀?”
“你知道人为何有怨气吗?大抵是余情未了,余事未完。”鬼说,“我做错了什么?一是遇人不淑,有眼无珠,二是不敢反抗,反而自戕,居然成全了渣滓。其一已是往事不可追了,其二……生前没想明白,死后豁然开朗了。管劳什子礼教呢?都是鬼了,自然怎么利索怎么来……”顿了一下,“这三日,我便躲在村庄最大的井里,便瞧是不是从前骂过我的,倘若是,我便伸手捞那人的木桶,张开面皮张开脸去吓!我也记着呢,有些人有人伺候,不总来打水,但最可恨那几个可不能放过……于是第四日,我借着阴气最重的子正一刻,去那鳖孙的榻前,找了几个吊死小鬼,吊死在他榻前……嗯,然后他疯了,”鬼笑着飙几句不知哪儿的家乡话,“他丑个孙儿样,丑了叭唧,疯了正好!”
庚盈叫好:“要是他死了也好,这样我还能在孟婆桥上瞧你二位打架!”
稍稍聊过头了,青鸾小心拉了拉庚盈想制止,岂料庚盈愈发兴致勃勃,与那女鬼道:“说来,我也死过一回,但被救活了。”她比划了一根银针,戳了戳自己的脑后,“曾有孽障往我身上扎针,我仍在襁褓,那些人将我弃于路边,我高烧不止,迷迷糊糊早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了……”
女鬼同情道:“好惨呀。”
“还好啦,不惨啦!因为我遇见了很好很好的人!”庚盈嘻嘻道,“后来,她为了我,与天下人为敌——”
她,即游扶桑。
后世那样嗤之以鼻的涂炭屠杀,大抵只有庚盈会以如此雀跃的心态说道了吧。
你知晓尊主成名之战么?那可是为了我!尊主是为了我,与天下人为敌——每每提起,庚盈都骄傲极了。
“你能想到有谁为了你,与天下人为敌吗?又或者,你会为了谁,与全天下的人为敌呢?”庚盈总挂在嘴边,逢人便问。
今夜,她也这样问女鬼。女鬼不过十六七岁,见闻困囿于那一村庄了,没听过太多大事情,给不出答案,再闲聊几句,往生道的集市热闹起来,她便也飘走了。
几人身后,宴如是亦在听。
虽右耳朵进左耳朵出,视线不在她们身上,但也在心里留了个底:她会为了谁,或谁会为了她,与全天下人为敌吗?
没有答案。
无论哪个,她都给不出答案。
正道,天下,天下人……这样的字眼在宴如是的心里总是很沉重的,能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她的师姐作为魔修,甚至是最富盛名的魔修,与天下人为敌是家常便饭。她们到底是不同的。
正思索间,眼前一闪,是游扶桑拉了她一把,“跟紧点。在鬼市要守鬼市的规矩,”游扶桑道,“我们出入鬼市都是离魂的状态,修为散了大半,都要受鬼差管束——稍有不慎,将永远扣留于此处。”
说这话时,游扶桑也与周遭的鬼一样,一身素净白衣。她站在灯火阑珊处,四处点点明灯,泱泱薄雾,如梦如仙气。宴如是很恍然地想到,百年前宴门,师姐一束高马尾,也常常穿白衣,翩跹灵动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