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宴门后山风吹花落如雪,少年扶桑捧一抔初春的花瓣,轻轻向前吹气。
花瓣四散,都比不上花瓣后少女的笑靥。她的师姐……
“想什么呢?”
一声响指拽宴如是回现实。眼前,游扶桑些许无奈地看着她,虽仍是一袭白衣,但乌发披散,金瞳璀璨,眉间一点朱砂,分明已与从前不同了。
白衣,初春,少年笑靥……
也都是往事了。
“无事,只是走神。”宴如是自嘲一笑,提步跟上。
话音未落,神色又明显一怔。游扶桑捕捉到这份怔忡,亦顺着她视线向某一处望去。
视线越过叽叽喳喳的庚盈与手提青灯的青鸾,越过薄雾,越过层层鬼怪花灯——
视线末端,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方妙诚。
第13章 有情生
◎世间了了,汲汲营营,金玉高枕黄粱梦◎
方妙诚怎么会在这里?
灯火月色下,鬼影憧憧,方妙诚也戴着狐鬼的面具,和另一人立在一座花灯下。她们戴着相似的面具,衣着样式也类同,应是成双成对。
“咦?另一人是谁?”庚盈探头探脑,被青鸾一把捉回去捂住嘴巴:“别太大声。”
“才不大声!”庚盈反驳,但到底压低了声音,“隔这么远,又在鬼市,灵力与人声都涣散,她听不见呢。这是方妙诚和她的……小情娘?小情郎?啊,也是个女人!”庚盈惊叫,“是谁?还是周家那几个吗?……”
庚盈叽里呱啦,游扶桑只注意到方妙诚的神采。
四下月色如洗,缱绻又暧昧——如方妙诚望向另一人的眼神。
游扶桑当然清楚这是什么。
这是望心上人的眼神。
原来从旁人视角望来是这个样子吗……不知所思中,庚盈拉了拉她的袖子,“诶,尊主有没有听过这方妙诚的传闻?”
倒是宴如是顺着问她:“什么传闻?”
“听说呢,进孤山以前,这方妙诚是先和周大娘子有点不可描述的事情,再和周聆有一段情,把人骗得七七八八……”
“少胡说八道,”游扶桑一巴掌拍她,“方妙诚进孤山那年,周聆才八九岁。”
“诶,是吗?”庚盈开始对着手指装傻充愣,转移话头,“哎呀哎呀,那个,你们瞧呀,方妙诚旁边的人是谁呢?应当不是周聆,周聆身量与我差不太多呢,都比方妙诚矮半个头,但眼前这人比姓方的还要高出一些……”
虽然隔得远,但庚盈比划得一点没差。与方妙诚并肩而立之人乌发及腰,身形高挑,绝不是周聆那种小孩子身量。
庚盈又猜:“难道是周大娘子周蕴?”
游扶桑沉思了一会儿。
周蕴其人,医术尤其高明,被称作孤山医仙。前半生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后半生提一盏山栀油灯悬壶天下;与“活人不医”的 “医鬼”、同时也是上一任浮屠城主不同,周蕴对富人穷人一视同仁,对妖修魔修亦不存偏见。
游扶桑没有见过她,只听说她就诊时白纱遮面,飘渺如仙人;医仙之名非浪得虚名。
而此刻方妙诚身边的人乌发如墨,白衣胜雪,即便附着恶鬼面具,亦颇有仙姿。
“看来坊间传闻都是真的了?方妙诚和周蕴真的……”
“管它真假,与我何干。”游扶桑一个哈欠打断她,本要离开,却是宴如是挪不动脚步,目不转睛盯着方妙诚看。“尊主是否觉得,她们之间……”宴如是小声,“并不像情人?方妙诚瞧那人的神情,分明很失落呀……”
贪嗔痴怨憎会,世间情人总逃不开三字“求不得”。
求不得情人,求不得长久,求不得善始善终。
孤山本姓周。同姓传承,再怎么烂泥扶不上墙也得矮个子里拔高的选一个上位,而方妙诚身为异姓,更像是过了五关斩了六将,穿过重重成见,才拨云见了日。
“堂堂孤山异姓掌门人,居然也有求而不得但甘之若饴的时候”—— 游扶桑本想如此嗤笑,可转念一想,她也是众魔修仰慕至极的魔尊,却好似,也好不到哪儿去。
世间了了,不过尔尔,分明都是蜉蝣。朝生暮死的蜉蝣。
又在执念什么?有什么是求不得而非要渴望的?有什么是看不透而非要向往的?
倘若把这些问题单拎出来问,游扶桑断然会轻蔑一笑;但偏偏是当局者迷,竟是身在局中不知错,亦不知返转。
冥河花灯一吹一散,方妙诚的身影忽而融进鬼影人影中了。
见宴如是仍盯着那个方向,庚盈打趣:“以为你会多说几句她的坏话,毕竟你与她有血海深仇。比如,呸,打我时心狠手辣,现下装什么柔弱深情,果然是个虚伪的狐狸精……这类的。”
宴如是摇了摇头,不作声。
庚盈在鬼面具下做了个鬼脸:“真的,你信我嘛,骂一骂十年少!”
“不。这只是逞口舌之快。”
“骂人都不敢,没用!”
“那是犯口业。”
“哼,无趣!正派小古板,没意思极了。”
宴如是又不回话了。
庚盈像踢到铁板那样板起了脸。
骂虽然不骂,但明显还是很在意的,若非往生道上各有鬼魂鬼差来来往往,宴如是不好大动作,否则估计能直接追过去。她的目光钉死在方妙诚消失的方向上,心里还是数月往前清明宴后方妙诚的那句话——
“令堂呀,像狗一样求我留你一命呢。”
她踩着她肩膀,点点低下她的身躯,嗤笑地问:“如果我非要你做出选择呢?”
清明宴后她大病一场,病好以后又疯了地练剑划长弓,手腕与指尖磨出泛白的茧,染上鲜红的血。
“如果我非要你做出选择呢?”
这句话一直浮现在她脑海。
她不想放弃母亲,也不想背弃游扶桑。如果能选择,她宁愿与方妙诚玉石俱焚,但她做不到——即便是同归于尽,也做不到。
是以卵击石,而非玉石相撞。
这就是弱小的后果吧,她想,从前待在宴门太过安逸,被母亲保护得太好了,险些忘了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从前仰仗宴门,她是不问世事也能过得十分安逸的“强者”,如今流落此间,她是“弱者”,是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魔修,以自身命数为耗,获得某一时刻突飞猛进的灵力暴涨,这正是宴如是所求的。而游扶桑也没有说错,能被看到的魔修都是极少数幸存者,入魔后或死或暴毙者,不计其数。
却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试一试吧,试一试吧,不管如何,入魔,就可以报仇了。
很恍然地,宴如是重新在人群里追到方妙诚衣角时,她一顿,忽回头问游扶桑,“此处不管是人是鬼,是魔修是正道,都要受鬼差管束么?既是离魂状态,身外之物,如修为,都不可与鬼市外匹敌,是吗?”
“话是如此……”游扶桑隐约觉察不对劲,“喂——宴如是,你想干什么?”
宴如是不再应答,电光石火,她利落剥下发间金钗,几步提起以钗作刃,便朝方妙诚后脑刺去——
第14章 往生道
◎俗世律法至此作无用◎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
往生道上,宴如是手握金钗撞出人群,如一支羽箭,目光似炬,盯紧方妙诚。
鬼市,往生,活人离魂而入本就该藏着些,若犯戒被鬼差捉个正着还不知是死是活。宴如是此举便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只是希望……
不要牵连了游扶桑她们。
庚盈目瞪口呆:“姓宴的厉害哇!骂人不敢,但敢杀人的!”
也仅仅是这一刹,方妙诚未觉察危险,宴如是未得逞,游扶桑亦未出手——
轰!!
往生道上凭空炸开一团气流,方圆之内皆被殃及;继而是锣鼓一类的器乐,叮铃乓啷、叮铃乓啷,撞得人眼冒金星,天灵盖都痴麻了。
宴如是跌坐下去,再也找不见方妙诚的身形。
而她身前,两道鬼影显现。二鬼差发不沾衣,脚不着地,面上无口无鼻无眼,仅仅贴着一道白色符咒。
“俗世律法至此作无用,人间情仇至此化不休。”
鬼差的声音很沙哑,似最苍老的老者,半身已化古木,张虬的四肢里遍布啮虫。她们款款道:“若有犯戒者,魂散,不赦。”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无目的鬼差伸出手,食指尖直至宴如是。
鬼差的压迫比平俗的死亡更为阴冷。先前做了那样多死亡的预设,也在此刻烟消云散了,宴如是攥着金钗,频频后退,不可避免地感到慌张。
必死的决心,还有……万不可牵连游扶桑……
千钧之际思索不了太多,死亡已经要降临,她唯独记得最后一点。认定了在鬼市里避不开鬼差,倘若真的逃不开,那她一人受罚便好了。
下定决心,宴如是遥遥眺了游扶桑一眼,再迎上鬼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