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央游扶桑的本事愈发娴熟,措辞已从“游师姐”升到“扶桑姐姐”,总把游扶桑喊得愣住。
  小孔雀生性活泼,对谁都好脸色,但骨子里还是傲的,除了对游扶桑、对阿娘,再不会对谁这么粘人了。
  缘何游扶桑特殊些呢?
  宴如是也不怎么想得通。十分偶然地,她想起与游扶桑的第一面,不是宴门试炼的谷底,而是某个稀松平常的雨色黄昏。
  雨点击落晚晴天,游扶桑握了一只扫帚,静静站在屋檐下,看向那片雨淋淋的夕阳黄昏。
  宴如是瞧着她,好似瞧着一支青竹立在黄昏,风一吹雨一淋,便要被折断了。
  莫名,宴如是很心疼她。
  心疼她,向往她,想要靠近她。
  缘何师姐总是这样恹恹无精打采呢?就连沉眠时也愁眉不展。宴如是总想伸手揉一揉她的眉头,好让她展颜。
  多笑一笑呀,师姐……
  可当指腹真的触及游扶桑眉眼,原本沉睡的人忽然睁开了眼。
  医馆床榻上,游扶桑亮着一双眼,眼底是茫然的问询。“宴师妹?”
  偷摸被抓包的宴如是倏地红了脸,“我、我有夜盲,总看不清夜色里的东西,才想碰碰你、确定你还活着!”
  啊啊,宴如是在心里抓狂,扯的什么鬼理由!
  夜盲是真——虽没那么严重——可最后一句话是在说什么呀!师姐会生气的吧?
  游扶桑却只笑了一笑,平躺回去,“活着呢,别担心。”她将自己的手腕递到宴如是掌心,“不信师妹探一探,是不是活人的脉搏?”
  夜盲好似严重起来了,宴如是眼前一片雾色的昏暗,她看不清游扶桑神色,只捉住掌心那点温暖柔软的触感,扑通、扑通——
  分不清是师姐的脉搏还是自己的心跳。
  看她发呆,游扶桑小声问:“师妹睡不着吗?”
  似是在一片心慌里找到出口,宴如是立即顺着说下去:“嗯,睡不着,睡不着……”
  “宴师妹的夜盲真的那样严重吗?”
  “嗯……不敢在夜里外出,也没见过月亮……”小孔雀委屈巴巴,“师姐,我好可怜啊……”
  “师妹你没有见过月亮?”
  游扶桑好像不信,宴如是于是着急:“真没见过!千真万确……”
  “那师妹今夜想看月亮吗?”
  “咦?”
  游扶桑握着她的手。
  “今夜月色正清凉,宴师妹想看的话,我带你去呀。”
  游师姐原来这么温柔吗?还是夜盲瞧不见太多景色,手上触感被无限放大,所以抵达宴如是心里的只剩下那截温软的腕?
  宴如是不清楚。
  彼时她们腿伤已好了大半,只稍稍有些瘸,不过已能走路。被推着走向室外时,无尽的黑暗包裹住宴如是,再熟悉的山路也让她无措至极。
  但游扶桑的气息让她安心。
  淡淡檀香,如惺忪薄雪凝在松枝上,介于冰冷与温润之间,不太极致,温和得令人心悸。
  一如柳暗花明,眼前这清冷月色。
  天边月儿正高悬,丘下晚林都静谧。
  “师妹,看,”游扶桑笑着说,“月亮。”
  宴如是看她也看月亮,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只道是,初春月照雪,激荡一片沉云琉璃,心间风动。
  第8章 月低垂
  ◎今非昔比◎
  那之后,宴如是再见过很多月亮,却都不如初次见月来得凌厉清澈,难以忘怀。
  *
  回忆涌上心头,宴如是闻见檀香,于是也不知怎的,白日里见到的那些血腥景色都在脑海里消散一空了。
  分明这身侧的扶桑城主才是罪魁祸首。
  她向游扶桑靠得更近些,即便对方的躯体早已不似从前那般温暖。
  魔修总是这样,冷手冷足,冷血冷情。可师姐真的变了吗?
  夜色里,游扶桑只觉枕边人窸窸窣窣一阵,少顷,一双手小心翼翼伸出来,拽住游扶桑里衣衣袖,尔后是扑簌簌的落泪声,未有哽咽,但泪珠砸在药枕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宴如是想家,想娘亲,想从前的宴门。
  想从前的师姐。
  哭声快要抑制不住了,游扶桑却缓缓抽出手,没有再多动作,更没有拥她入怀中。
  她们之间……不知何时已经至于相望寂静的境地。
  寂静至死寂。
  于是月色低垂,照见今非昔比,一片哽咽的唏嘘。
  *
  过了倒春寒,浮屠便是连日的晴朗。
  次日晨光里,游扶桑才走出殿门,庚盈和青鸾候在道旁,显是等待已久。
  “尊主!”庚盈还是那副咋咋唬唬的样子,“你猜我们拿到了什么好消息?”
  瞥一眼身后跟来的宴如是,游扶桑回首,示意:“说说。”
  青鸾道:“孤山昭告天下,宴门误拿的孤山至宝已经寻到了,恩仇冰释。”
  宴如是急切打断:“宴门根本没拿……”
  “拿与不拿,抑或自导自演,战胜者的游戏罢了,”游扶桑看着青鸾,“说下去。”
  “嗯,简而言之,孤山给世俗人的前因后果是宴门掌门误拿玄镜——千百年前孤山道者所铸的玄镜——又拒不归还,孤山实乃被逼急了才会咬人。如今宴清绝归还玄镜,孤山大人不记小人过,依旧与之其乐融融。甚至帮衬着重建被抢砸烧毁的宴门……”
  游扶桑了然。
  打打杀杀太血腥,和邪道没什么两样,总需要一个其乐融融的圆满结局,好告诉世俗人:我仍是你们心目中的名门正派。
  青鸾再道:“如今孤山宴门重归于好,又逢三月祭祖,她们立了清明宴,广邀天下人,就设在钱塘望海亭。”她顿了顿,下意识瞥了眼宴如是,“届时,孤山会公布云海历练的事情,与宴门同办。”
  宴如是一怔,气愤却不敢表露,只低声:“这怎么是好消息……”
  “不算好消息么?”庚盈笑嘻嘻直言,“宴少主,宴门要变成傀儡啦~”
  宴门受制于人,又在名声上被压一头,如今做什么事都要看孤山眼色。
  “但至少……母亲性命保住了。”
  “未必。”游扶桑冷声,“既是傀儡,找个身形相当的易容一番,也非难事。”
  宴如是攥着拳,骨节发青。
  青鸾犹犹豫豫地再道:“还有一事,却不知该不该提……孤山给出的云海试炼夺魁宝物……是……是……”
  “是什么?”
  “是青山剑。”
  “那、那是我母亲的剑!!!”宴如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她们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庚盈阴恻恻笑,“宴少主不是也说了,宴清绝被折磨得再难拿起长剑了?如今名剑无主,给谁不行呢?说白了,虎落平阳被犬欺,谁想大名鼎鼎宴掌门,如今连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剑也护不住!真是没用!”
  庚盈出言嘲讽,但字字属实。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握不住剑了,便也护不住身边的人,怪谁呢。
  宴如是紧咬着牙,任在心里把孤山之人千刀万剐,却一句不能言。她自己还在浮屠里身不由己,不硬气也没底气,没机遇也没能力。
  不该这样的,她想,宴门万千余人,怎么就落得这样境地了呢?被打碎了牙齿还要和着血往肚子里吞……
  思绪里的那些酸涩涌上鼻尖,眼泪便夺眶而出。宴如是从前并不爱哭,如今接二连三变故,朝逢暮迎死生,她无能为力,更不知除了眼泪,又该如何是好了。
  庚盈幸灾乐祸:“宴少主居然是个遇事只会哭的废物包!”
  话音未落,她被噤声了。
  游扶桑没什么情绪地收回手,再问青鸾:“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青鸾摇头:“就是这些了。清明之宴在清明时分,孤山代掌门方妙诚与宴门宴清绝都会出席。”
  十分突然地,游扶桑再睨向泣涕涟涟的宴如是:“宴少主什么想法呢?”
  “我想去……”宴如是低声,“望海亭。”
  但凡一线机会,她仍想见一见母亲。
  于情于理,游扶桑都没有答应的可能。她憎恨宴清绝,更不该蹚这浑水,作壁上观狗咬狗才是明智之举。
  岂料她微微一笑:“可以。”
  宴如是眼睛亮起,青鸾惊叫:“尊主!?您不觉得这是一场……”
  “觉得啊,”游扶桑替她答了,“鸿门宴。”
  “那为什么……”
  游扶桑十分惬意地笑了笑,“我怕方妙诚吗?”
  她意向已决,青鸾不好再劝。宴如是则略带期盼地拽起游扶桑衣袖:“师……尊主与我同往吗?”
  游扶桑嗯了下,“去玩玩呗。”
  于是她见这小孔雀白色羽毛抖了抖,眼里的泪花闪了闪,雀跃又欣喜地望着她。
  游扶桑一晃神,下意识与她错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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