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是造孽太多么?火势零落后,游扶桑站在山头,见这焦土青烟之上,居然没有一片冤魂。
  日出霞光,远山风林不知人世苦,还在笑呢。
  但不论如何,一夜屠杀三百余人已触正道众怒。
  往后,以小宗门“江潮生”打头,正道讨伐游扶桑,一为了女儿江汝,二为了此夜村庄,有私心有大义,师出有名。
  结果当然是……
  全军覆没。
  魔修以杀戮为修行。彼时,游扶桑在上一任浮屠城主的指点和血光照耀下修得浮屠令第四层。
  “回忆起来了,江汝,江潮生,本尊手下亡魂,”祭典高台上,游扶桑笑得十分灿烂,“小麋,你是为了她们来报仇的么?”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笑得这样无所谓!!??”
  小麋定是气极了,才会在如此实力悬殊的境况下发动最后一次、耗尽性命的偷袭。
  游扶桑仅仅伸出手。
  仅仅伸出手。
  小麋只觉身体一空,呼吸停滞了。
  游扶桑的手穿越她胸膛,生生握住了她的脏器。小麋的心脏。
  刚剖出来的心脏仍会跳动,血色斑斑,皆浸润游扶桑的衣袖。大概还留有意识吧,小麋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空落落一个洞。
  咣当——
  复仇的孩子死不瞑目。
  游扶桑站在她身前,面上是血是朱砂,亦是夭夭灼灼桃花。
  高堂祭台哑然一瞬,顷刻是沸腾的叫好声。
  魔修嗜血——才不管什么对与错——最爱这样血腥残忍的景象。
  宴如是是在此刻姗姗来迟的。
  四周的叫好声让她错愕,整个人如同吓呆了,面色苍白几分病容。
  宴如是太消瘦了,仿似东风轻轻一吹,人便要散作白烟。
  她看向小麋与游扶桑。
  视线相触的刹那,游扶桑见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盛满无措。
  游扶桑无所谓也无顾忌地勾唇一笑。
  惧怕我吗?惧怕我吧……
  就如旁人一样。
  无尽血雾里,游扶桑款款转回身,手中心脏早已停止跳动。她丢下心脏,淌血的五指略微动了动,便有侍者上前为她仔细擦拭。
  “这就是蛰伏、背弃者的下场。”
  *
  那颗心脏滚下祭台,在万众呼喝中滚向无人问津处,显得格外死寂。
  宴如是眼睫微颤,抑制不住地干呕。
  那可是她昨日才接触过的……活生生的人啊……
  未进食,于是也吐不出什么来,但还是浑身难受。即便如此,宴如是颤抖着走向小麋倒地的尸体,替她阖起了双眼。
  “怕了吗?”庚盈很不屑地看着她,“宴门少主胆子竟然这么小么?”
  “我……”
  庚盈气不过似的,“哼,这些都是该死之人!俗世诨烂,人间官府无能,乌泱泱一片……怎么,你们正派把劫富济贫说成侠义,尊主惩恶,便成了邪魔外道?”
  庚盈憎恶这世间自有道理。但宴如是不同,她自小什么都拥有了,人间四季七绝八乐,她个个赏乐过,个个可亲过,于是对这人间总是贪爱多,怨憎少。
  谁都没有做错,她们怨憎或贪爱的,都是她们的人间。
  而此刻,宴如是身在浮屠,也不是从前顺风顺水疏狂肆意的小孔雀了。
  该恨吗?
  恨谁呢。
  她只是觉得好累,便不知道该把恨意投向哪里。
  神游的刹那,宴如是只闻耳边巨响,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炸成了血雾。
  小麋的尸体!
  瞬间血雾成了血箭,往四周疾戾散射,极快!——
  身前檀香逼近,游扶桑揽住宴如是向后闪躲,才让她没被波及。
  庚盈亮出武器,将血箭尽数挡下。
  游扶桑反应过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论有无伤及游扶桑,今日小麋都会暴毙而亡,最好是与游扶桑缠斗,在最靠近的时候以自身为弹药,射出血箭,也伤游扶桑几分。
  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可惜实力悬殊,小麋没有撑那么久。
  游扶桑冷笑:“够下血本。够恨我。”
  电光石火人死人灭血雾血箭,一切都发生太快,她怀里的宴如是惊魂不定,咬着牙颤栗。
  游扶桑于是松开她,面无表情道:“宴少主,若想在浮屠久留,还是对这些尽快习惯了好。”
  *
  习惯?习惯什么?习惯人命,习惯一眨眼的死生之别,习惯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息?
  那日宴如是为小麋阖上双眼,白布包裹了那颗孤寂的心脏,将它亲手埋葬。
  荒芜昏地,血色残阳,无名荒冢。
  宴如是沉默地坐在墓边,直至寒鸦声却,月上梢头。
  是夜月色残声,宴如是回到寝处,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合眼,连灯也不敢灭,脑海翻来覆去还是那些东西,母亲的小指,死不瞑目的小麋,那颗死寂的心脏……
  无名的坟冢。
  既是潜伏,小麋当也是化名吧?是否易容易骨了呢?那她真实的名字是什么?真实的面貌又是什么样子?
  丢掉真实的名字,丢掉最初的模样,丢掉性命。
  尸体也成了血雾,遑论收尸。
  小麋的家人早就不在了,世间将无人再记得她了。
  这也会是我的下场吗?
  宴如是惶惶想。
  扑簌簌——
  倏然间一只乌黑信鸽撞进罗帷,然,还来不及探看,已有另一只手从珠帘后擒住信鸽,轻轻一拧。
  信鸽顷刻灰飞烟灭,这次连血雾都不曾有了。
  珠帘后,游扶桑调笑的声音响起:“孤山的信鸽?”
  游扶桑撩开珠帘,踩上床沿,金乌的袖子低拂过锦被,她一点一点向宴如是靠近,虽笑着,眼底又分明很冷,宴如是敏锐地感觉到她眸底情绪,当是比白日剖人心脏时更为愠怒。
  最终,她停在与宴如是咫尺之外,挑起她下巴,直直望进她的双眼,“宴如是,你也要背叛我吗?”
  第7章 染血契
  ◎似青竹,风吹雨打,要被折断了◎
  “宴少主会背弃我吗?”
  这么问的时候,游扶桑仍是笑着的。
  宴如是被她牵制着,平躺榻上却仰着头,手腕被扣住,姿态难堪。“尊主……”她有些心虚地示弱,“我怎么敢?……”
  游扶桑冷笑了下。
  屋中信鸽已经没了踪影,但那份令人心悸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宴如是极快地想着说辞,岂料,游扶桑却没有追问,只又贴近一些,嗓音游走在宴如是耳尖,气息靡靡又暧昧,“好师妹,只要你说,你绝不会背叛我……我就信你。”
  宴如是急切道:“自、自然!我绝不会背叛尊主!”
  游扶桑捧着她的脸轻笑:“好师妹。”
  宴如是还在被这笑蛊惑,忽觉脖颈处一团火热烙印沁入皮肤,疼痛如触了细雷火电。
  宴如是暗叫不好——
  血契!
  这是魔修最常见的契定,以话语为媒介,魔气为脉络,命令对方听命于己,不得犯戒,否则千百倍腐蚀,痛不欲生。
  强者对弱者下血契,是为了见忠心。弱者对强者下血契,便是为了牵制抗衡。
  而游扶桑很强大,比任何人都更强大,绝对的实力压制下此类契定显得十分无用。
  这还是她第一次用这染血的契定。
  游扶桑松了手,在宴如是耳垂留一点杏红,花蕊似的艳。
  再心情极好地退开身子,饶有兴致欣赏宴如是错愕的模样。
  “宴少主缘何这样看我呢?只要你不背弃我,自然一切安好,难道……宴少主本意就是蛰伏、背弃本尊?”
  “绝没有!”宴如是极快摇头。
  游扶桑再盯她几息,终熄了烛火。
  “不早了,睡吧。”
  这句倒是很温柔。
  窗外三更月,初春梨花正雪。屋内罗帷轻,锦被薄,二人分卧两边,不再言语,中间似隔一道银河。
  这样板正地共睡一榻,却让游扶桑想起许久许久以前,自己还是宴门内门一个毛头小儿、才开始学御剑便摔了腿的时日。
  她在宴门医馆里躺了足足两个月。
  当时医馆里还有另一个人——宴如是。不过,并非是御剑摔的,这宴门少主有个坏习惯,下台阶最后几步爱用跳的。
  “如是,你这样胡闹迟早会摔了去!”
  是以,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宴门少主不负众望摔断了腿。
  得知宴如是躺上病榻缘由的游扶桑噗嗤一下,没忍住笑。
  宴如是急了:“我、我是怕你无聊,才来医馆陪你!”
  游扶桑才不信。
  但看破不说破。
  “好,好,宴师妹愿意来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医馆有张八尺床榻,大得很,原是游扶桑在躺,眼下宴如是来了说什么也要分一片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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