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风吹过沙砾,带起一丝干燥的枯草气。
  她微抬眸,道:“霜杏,去看看那小哑巴醒了没有。”
  “是。”霜杏应声离去,不多时,便回来说道:“醒了,奴婢给他拿了药,他都喝了……小姐,您猜怎么着,那孩子今天打理得特别利落。”
  “哦?”
  沈念之一挑眉,正欲再问,就见营地另一边,少年走出了帐篷。
  他似乎也正往这边走来。
  阳光才照亮地面,少年却已换上了一件干净的单袍,虽不名贵,却剪裁得体。他洗了脸,发束得整整齐齐,脚步虽略慢,精神却比昨日好了许多。
  肤色偏麦,鼻梁挺直,一双灰眸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冷色光泽,神情寡淡,却不冷漠。
  霜杏在旁轻咂舌:“哟,这一洗干净,模样还挺……俊俏。”
  沈念之未言语,只垂眸轻轻掸去指尖的一点沙尘。
  小哑巴走到她面前,站定,未跪,也未磕头,只认真朝她躬了躬身,像是在用最郑重的姿态表达感谢。
  他眼睛望着她,安静而坦然。
  沈念之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倒生出几分戏谑。
  “会喝药,会起床,还晓得束发,”她开口,语调微凉,“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少年一怔,下意识眨了眨眼,随后又立刻垂下眼睫,不言不语,只将双手交握在身前,仿佛是在掩饰慌乱。
  沈念之没有再逼他,只淡淡地道:“你看着也就十七八,跟霜杏年岁差不多。”
  霜杏在旁扯了扯嘴角:“小姐,我已经二十了,我们同一年。”
  “是吗?”沈念之似笑非笑地看了霜杏一眼,“你倒是比他矮。”
  霜杏瞪大了眼,嘀咕:“他是男的,本就长得快……”
  沈念之没再搭理她,只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
  小哑巴已经重新抬起眼来,灰眸澄澈地望着她,仿佛有话藏在喉中,却终究说不出声。
  “你叫什么?”她问。
  少年愣了愣,随后摇头,仍是保持沉默。
  “……小哑巴,这名字是我起的,你若不喜欢,也不妨告诉我你的真名。”说着,沈念之将一直木棍递给他,想让他在地上写出自己的名字。
  那少年一动未动,只唇角动了动,却终究还是没发出声音,也没接过木棍。
  沈念之目光落在他脖颈下那一道未痊的浅伤,像是被锋利物划过,隐约透着一种不方便说话的解释。
  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强势了,或许他不会写汉子呢。
  “罢了。”她收回视线,起身整了整披风,“伤没好,就别装大人似的站这么直。”
  小哑巴神情微微一动,像是认真将这话记进了
  心里。
  沈念之已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风吹起她衣角,她背影清瘦却不弱,步子极稳。
  少年站在原地,手指慢慢收紧。
  他不懂汉话太多的词,却听得出她那句“你叫什么”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他却没法回答,他不能说。
  西北天光沉冷,行至正午,天却仍不见晴色。云影如铅,压在天地之间。
  顾行渊一行人沿着旧道缓缓行进,马蹄踏在沙石之间,卷起细尘。
  沈念之靠坐在马车内,指腹轻轻摩挲着窗边垂下的帘穗。外头风声萧瑟,车厢虽铺了厚毯,仍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霜杏掀开帘子,小声道:“小姐,顾将军说再行一段,前方有处歇脚的废弃烽火台。”
  沈念之点头:“知道了。”
  她放下帘子时,余光扫到那道少年身影——
  小哑巴穿着顾行渊临时给他找的衣袍,脚步仍带着些许病后的迟缓,但气色较昨日大为好转。他默默牵着一匹瘦马,始终不发一语,倒显得异常安静。
  这三日他都未曾再尝试开口,也未露出异状,沈念之偶尔望他一眼,也未逼问。
  只是那双灰色的眼,在每次她回望时,都会稳稳对上来,不避不躲。
  好像是在牢牢记住她的模样。
  马车晃了晃,顾行渊策马靠近,掀帘看了她一眼,道:“你还撑得住?”
  沈念之扬眉:“怎么,你怕我死在半路?”
  “你若真有此打算,得提前告诉我。”顾行渊语气平静,“好让我提前帮你找一块风水宝地。”
  沈念之轻笑一声:“你倒贴心得很。”
  顾行渊瞥了她一眼,低声道:“你我已离沙州,再无郎中可寻,前头也未必有药石齐备之地。你若觉得胸口又痛,要立刻说。”
  沈念之语气轻淡:“放心吧,我就是有一点不舒服,都会毫不客气的麻烦你。”
  顾行渊没说话,抬手将她肩头披风裹紧些:“今日我们再休息一次,明日午后就能到拓安都护府了,如今已经是瀚州地界,又有赤羽军在,你不用总是回头看,没人会追上来。”
  帘子落下前,沈念之听见他吩咐身边人:“你守着小哑巴,他伤还没好,别叫他走丢。”
  风更紧了些,车轮碾过黄沙古道,留下一道道不深不浅的辙印,延入无边风沙之中。
  昌元元年十二月十八
  夜风微冷,陆府高墙掩映,偏厅灯火却温暖如常。冬月初雪才过不久,庭中数株腊梅刚现花骨朵,清香在夜里氤氲不散。
  苍晏着一身藏青鹤纹直裰,手持铜炉暖手,踏雪而来。
  门外小厮早已候着,引他穿过回廊,入了偏厅。
  陆长明坐在主位,身披鹤氅,银鬓沉沉,神情清冷。门外脚步声未近,便轻声咳了一声,语带揶揄:“苍大人果然亲至,连陆某这等残躯病骨,也值得中书侍郎亲来问安了。”
  苍晏步入厅中,行礼恭敬,语气温和:“恩师重病,学生焉有不至之理?”
  一句“恩师”,唤得极自然。
  陆长明斜睨他一眼:“你倒还记得我是你恩师。”
  苍晏轻笑,并不驳辩,只缓缓落座,饮了一口茶,才温声开口:“近日入宫值事,偶然见中书省旧卷,提及一桩先帝遗事,不禁想起老师昔年在边关督粮时,曾大力倡议过通北庭货道。”
  陆长明眉头微挑,却未言语。
  苍晏继续道:“当年北庭乌恒王帐,曾遣使愿归附,请通两道——一为贡道,一为商道。沈大人曾欲呈本,后因故搁置,如今先帝已崩,新君初立,此事仍无人再提。”
  陆长明不动声色:“你倒是记得清楚。”
  苍晏微微一笑,语气不疾不徐:“乌恒首领阿勒台野真,出身北庭王帐,早年随父南来,曾与中原使节共饮于凉州。此人心性果决,重情义,最是记旧人情。”
  他顿了顿,语意轻描淡写:“若有朝一日北庭异动,有谁能早一步落下这一子棋,未尝不能得一‘王庭旧友’之名。说不定将来割据之时,这一笔,也值千金。”
  厅中烛火微晃,陆长明不语,眼底却暗潮起伏。
  苍晏却不再多言,只轻轻扣了扣案几:“我不过是看到那张旧卷,想起老师曾言:‘通道若成,商贾自聚,马政自兴。’如今不过重提旧话,若无意义,大人便当我多嘴。”
  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陆长明低低一笑,终于开口:“你这张嘴,比你爹当年还能说。”
  苍晏依旧温声:“学生只是替恩师担忧——天子如今年少,朝局未稳,许多旧臣未得重用,若再不自寻出路,恐怕……”
  “恐怕什么?”陆长明声音微寒。
  苍晏抬眸,眼神清明如水:“恐怕这满朝风雪,落到的不是恩师头上,而是旁人屋檐。”
  一时间厅内沉寂。
  许久,陆长明才冷冷笑出声,起身为他斟了一盏茶:“你这孩子,越发让人摸不透了。”
  苍晏接过,不急不缓地饮下,随即起身拱手:“夜深,不扰恩师休息。明日朝中若再议边政,望大人保重身体,自有更大用武之地。”
  说罢,转身离去。
  他袖中,藏着一封未署名的北庭旧函——通货之议的草令,被他亲手夹在香礼底层,一并留在陆府。
  这一封信,不急着被谁发现,也不急着被呈上朝堂。
  只等某人,哪日真起了心思,亲自揭开那层火种的纸灰。
  苍晏抬头望了一下藏在云后面的月色,淡淡开口道:“沈念之,你可安好?”
  远在瀚州的沈念之忽然打了个喷嚏,霜杏开笑着打趣:“小姐,八成有人想你了。”
  第67章 “这便是你带回的那位‘沈……
  昭京,紫宸殿内,昌元元年十二月十九。
  内殿风声微动,黄瓦琉璃上映着天光,宫檐之下,飞雪未融。
  李珣披一件玄锦白狐袍,倚坐在御案之后,案上摊着一封未经折痕的信纸,纸面残有酒香,墨迹微晕,落款却熟得不能再熟。
  是陆长明的手笔。
  又或是极像陆长明手笔的字。
  他指尖轻敲桌面,每一下都落得极轻,却透出几分沉吟与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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