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李珣眸色极深,良久,他才低声开口:“这是哪来的?”
  御前站着一名内侍,低头道:“前些日子,京中探子在顺京门一处民居后院,截下陆氏中人暗中送出的香盒。盒中藏此物。”
  “查了吗?”
  “香盒系陆氏庶房三房次子陆廷所送,所寄之人暂未查明,但那处宅子原是旧年北庭入京使节借住之所,近日似有数名陌生人出入。”
  李珣唇角勾出一丝凉意:
  “陆廷此人,素来老实。”
  “他怎敢?”
  无人应声。
  李珣却似不需回答,只抬手,食指按在那张纸的右下角,眼神冷了几分。
  “去查。”
  他道:“从今日起,
  陆氏三房上下,入宫者、出府者、宴饮之交,皆查。”
  “再交大理寺,查陆长明五日前至今,所见之人、所赴之宴。查不到,就让人去查陆家的门房,看看谁进谁出。”
  内侍应声,正要退下,忽听李珣又道:“不必声张。若陆长明当真无过,不妨看他自己是否慌。”
  顿了顿,他又轻轻笑了声,低哑之中似带着讽味:“他不是一向自称忠心,那就看看,他这份忠心,是忠于我,还是忠于——别人。”
  ——
  天光未朗,雁回城北门已开。
  西北风卷雪而来,旌旗猎猎,尘沙未歇。一队赤羽军自旧道南归,前锋马蹄踏入雁回城石板道时,声音浑厚如战鼓。
  沈念之隔着帘子望出去,只见高墙阔堞之上,“拓安大都护府”五字牌匾悬于朱漆厚门之上。
  “到了。”顾行渊策马至车旁,低声道,“这便是雁回城。”
  沈念之放下帘子,收回目光。她未言语,却能感到一种极为沉静的肃气扑面而来。这里,不似京中金玉之气,也不如沙州杂而纷。
  雁回城中,道路宽阔笔直,商贩百姓十分有序。
  都护府前,已早有亲兵大队迎候,首领是一名老将军,眉眼硬朗,银甲佩红缨,正是赫连哲图麾下另一个副将典禹。
  典禹在顾行渊下马时便拱手高声道:“顾将军回府,赫连都护已在中庭候见!”
  顾行渊一身未解甲,沉声还礼:“烦典将军久候。”
  他转头看向沈念之:“我先引你入府。”他伸手,沈念之被他扶出马车。
  那一刻,周围忽然静了一瞬。
  府门前原本肃立的数十甲士,不少人目光悄悄投来——
  女子身姿纤巧,一身深冬的玄色披风裹着绯红衣裳,襟口轻翻,露出一截白得近乎透明的颈侧。她眉目艳色,不施粉黛却仿若芙蓉初绽,风一吹,鬓边细碎软发贴在肌肤上,越发衬得那张脸,仿佛是从画里走出的美人。
  她从车中下来,脚步极轻,一只手搭在顾行渊手臂上,眼神却落在前方人群中,淡然自持,却又带着贵族女子特有的矜贵与从容。
  雁回城是西北重镇,自古战事频繁,原本往来女子就不多,何况这等肌肤胜雪、神情冷艳之姿。
  有年轻士卒悄悄吞了口唾沫,盯着那女子移不开眼,不由得轻声低语:“……城中何时来过这等人物?”
  “是副帅的人。”有人立刻低声提醒,“莫看了,命不想要了?”
  沈念之并不习惯如此公开的“亲近”,让人把她当做男子附属品,可在顾行渊沉静目光之下,也未反抗,只在她站稳时轻声一笑:“顾将军这般动手,怕是要惹府中流言。”
  顾行渊低声:“流言止于兵威。”
  雪色未褪,火光初燃。
  赫连哲图身披铁青大氅,坐于上席。他容貌威严,虽年逾五十,却无半分老态,一双鹰眼似能穿透所有心思。
  “墨怀回来了。”他起身。
  顾行渊单膝跪地:“外孙顾行渊,归赤羽营,请都护训令。”
  赫连哲图看他一眼,抬手叫他起身,而后又看向沈念之。
  她立于侧后,神情冷静,不卑不亢,一点也不畏惧他这个大都护。
  赫连哲图眯了眯眼,问:“这便是你带回的那位沈家女?”
  顾行渊点头:“是。”
  赫连哲图沉吟片刻,挥手道:“既如此,今晚设宴于偏厅。墨怀你随我一叙,她也一同赴宴。”
  偏厅之中,宾客不多,皆是赫连哲图最信之心腹。诸人虽不明顾行渊为何带一名女子随军而归,见她端坐副位、态度自若,仍无人妄言。
  宴至中段,赫连哲图忽然放下杯盏,语气不紧不慢道:
  “沈娘子。”他看着她,神情难辨,“你这一趟,是打算向那位新帝讨个‘合法退婚’的文书?”
  全场一静。
  霜杏变了脸色,欲起身劝止,却被顾行渊一眼制住。
  沈念之却不慌,她慢慢放下酒盏,唇角勾出一个极轻的笑意:
  “他若肯退,那便是最好的。”她顿了顿,抬眼直视赫连哲图,“若不退——也无妨,我不指望这世上每一个男人都知礼知耻。”
  她这话说得锋利,却又格外清楚。
  赫连哲图愣了一瞬,忽然大笑起来:“墨怀,你倒是带回个厉害的。”
  顾行渊淡淡道:“她说话一向这样。”
  “好。”赫连哲图道,“我喜欢这样不假辞色的姑娘。”
  席间暖炉烧得正旺,酒香与胡椒香气交织在厚重帷帐之中,驱散了几分西北夜寒。
  沈念之一身红衣端坐席间,面前一碗烈酒未动,眼神却是亮的,唇角带笑地望着上首赫连哲图。
  “赫连大将军守土戍边、名震西北,我一路行来闻其威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她举碗一饮而尽,抬手拭唇,眼神清亮带着三分不羁,“这雁回城的酒,不似京中温软,倒有些痛快。”
  赫连哲图看她饮尽烈酒,爽朗大笑,连连点头:“好女儿家!我原还道你是我外孙那冰脸带回来的京中贵人,多半娇气,如今一见——倒比这雁回的一些汉子还痛快。”
  沈念之眸中笑意未散,又举一碗敬道:“在沙州忍了几日,今日终于到了将军您府上,得了这一口酒,我得好生谢您。”
  赫连哲图仰头将盏中烈酒一饮而尽,大手一拍几案:“痛快!”
  他笑得眼中含意更深,目光一转,落到顾行渊身上,又落回沈念之身上,眼神若有所思。
  他知道顾行渊从小性子寡淡冷沉,如今却肯带一个女子同行千里,还不避旁人眼色,显然,这姑娘在他心里,分量不浅。
  赫连哲图看穿不说破,反倒似笑非笑地转头看着沈念之,语气轻松:“沈娘子若是欢喜这边的风土,我这瀚州好男儿不少,个顶个的高大威武,你若看上哪一个,我替你去说亲,如何?干脆就别回京了,留在咱们西北,当媳妇儿。”
  此言一出,霜杏立时变了脸色,沈念之则仍不动声色,指间轻扣酒碗,正欲出声。
  谁知顾行渊先一步接口:“大都护您就别乱点鸳鸯谱了,她这才刚逃婚出来。”
  他语气不重,却清冷有度,唇角微收,眉间一点不悦像是酒气未散。
  赫连哲图一愣,旋即“啧”了一声,端起酒盏笑得别有深意:“哟,今儿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亲口说的逃婚,怎么,顾大人这回从京中回来,连外祖父都懒得叫了?在大理寺当得顺心,倒瞧不上你这拓安世子的身份了?”
  顾行渊抬眸看他一眼,沉声道:“外祖父莫玩笑。”
  沈念之听两人唇枪舌剑,唇角微扬,忽而笑问:“赫连大将军性情豪爽、威名在外,我一路听得不少。”她顿了顿,又转向顾行渊,语气半真半假,“倒是不知这顾将军,性子冷淡,平时寡言少语……是随了谁?”
  赫连哲图听罢大笑,放声畅快:“哈哈哈哈哈!这小子?八成是随了他那死板的爹!他娘年轻时倒是个火辣厉害的,胆子大得很!”他边说边举盏,“他这模样,十有八九像他娘,脾气却是继承他爹的臭倔性。”
  沈念之抬眸望了顾行渊一眼,对上他深沉如墨的眼神。她不动声色地笑,心中却泛起一点异样的涟漪。
  霜杏悄悄给她添酒,低声道:“小姐,您再喝就醉啦。”
  沈念之一抬手:“我都多久没好好饮酒了,看来平日里我是惯着你太多,如今也敢叨叨上我了。”语毕又是一口下肚。
  众人都笑,唯独顾行渊盯着她的眼神沉了几分。
  赫连哲图把一切看在眼里,没说破,只哈哈一笑,随即又是和众人举杯共饮。
  帷帐之外风雪渐重,火光映在厚锦上,烧得席间温度渐渐升起。
  席间热闹,沈念之也是许久没有这般畅饮,与赫连哲图说着京城的故事,最后话语停在了她阿爷去世那里,她闷下一碗酒,带着一点醉意,看向顾行渊:“我困了。”说完便一头栽在了顾行渊的身上。
  第68章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不……
  次日朝阳已高,沈念之才悠悠转醒。
  昨夜酒气未褪,脑中尚有些发涨,她抬手揉了揉额角,低低叹了一句:“这西北的酒果真是烈,混着风喝,更醉人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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