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前头似有水泽,我去洗洗手。”
他看了她一眼,没阻止,只说:“带上霜杏,不许一个人走远。”
沈念之披了斗篷,由霜杏扶着下车,沿着干枯的藤蔓与沙地往湖边走。
湖水清凉,风中带着芦苇与水草的气味。
她在水边蹲下,伸手掬了几捧水洗净指尖,抬头时,却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草丛边,有个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霜杏刚要出声,她却已站起身来,走近几步,拨开水草。
那竟是一个少年。
衣着破旧,皮肤黝黑,唇角干裂,脸上有未干的血痕,左臂缠着一圈胡乱撕扯的布条,血已渗透。
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皮颤了颤,像是还活着。
沈念之皱眉,蹲身探了探他鼻息,又按了按脉搏,虽极弱,却还有命在。
霜杏惊道:“小姐,这……这是谁?”
“不会是那什么……贼匪逃兵吧?”
“不是。”沈念之淡声道,“他的伤法像是军中利刃所致,怕是从哪支乱军中逃出来的。”
她抬头:“回去叫顾行渊来。”
霜杏快步离开,她却没走,取了帕子沾水,轻轻擦去少年脸上的污泥。
少年神志半醒,睫毛微颤,唇齿轻张,却并未出声。
他眼前一片模糊,直到那一道倚风而立的身影——女子眼尾微弯,神色冷淡,却无惊慌,只那样静静看着他。
少年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从小长在北庭,见惯了凶悍的女人、满身血气的胡人姑娘,却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女子——
不笑时似清泉映月,眉间却有锋。
那一瞬,他像是忘了呼吸。
沈念之却已偏头唤:“你还能听见么?”
少年未动。
她蹙眉:“哑了?”
霜杏跑回来,顾行渊也随后赶到。
顾行渊见状,只扫了少年一眼,道:“活着?”
“还吊着一口气。”她将帕子递给他,“看他这伤势,不像匪类,一条人命,不如带上。”
顾行渊没多言,唤人取了车毯,将少年裹起,吩咐人送去随行小车里安置。
霜杏蹲下,戳了戳那少年还微抖的手:“你叫什么?”
少年喉头一动,低低咳了两声,却不言语。
“哑巴?”她咂嘴,“怪可怜。”
沈念之侧目看他,想了想,道:“既然不说话,那就叫你小哑巴。”
少年神情微动,却没反抗。
顾行渊站在一旁,眉头微蹙,目光停在那少年发际一角未褪的刺青印记上——极淡,藏得巧,但他一眼便认出,那是乌恒族中某支支脉的秘纹。
他没有说破。
只是转头,对沈念之说:“这人先带着,天黑前再走两里,找宿地。”
沈念之轻轻点头:“好。”
夜深了。
临时扎下的营帐被
风吹得微微作响,沙地上火盆烧得正旺,烛光在帐内摇曳不定,影子映在帐壁上,仿佛一池碎金。
躺在偏帐里的少年缓缓睁开眼。
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没活过来。
他记得昏迷前最后的景象,是水边一张模糊却漂亮得不像话的脸。眼尾飞扬,唇色苍然,带着些冷意,却意外地柔。
……那不是梦。
帐中寂静,只隔着一层薄纱,坐着一个人。
是她。
他看见她坐在榻边的案几旁,身上披着深色外袍,发已解散,正靠在一卷枕边翻着册页。
她的侧影柔和,灯影映在她眉骨与颈侧,隐隐透出一点疲色,却不狼狈。烛火跳了跳,她似是累了,轻轻合上书卷,将它搁在一旁。
他屏住呼吸。
一动不敢动。
她却像是有所觉察,忽然偏头,看了他一眼。
他心猛地一跳,连忙别开眼——
可已来不及。
她已放下书,起身掀了帐帘,走到他面前。
“醒了?”她语气轻飘飘,却不无关心。
他睫毛颤了颤,想起什么,低低咳了一声,仍不作声。
“哑巴?”她挑眉问,声音不疾不徐。
他抿了抿唇,点了点头。
她没追问,只低头看了他片刻,道:“你发过一场烧,又有旧伤,先跟着我们歇几日,药我让人煎了,到时候让霜杏喂你。”
他咽了口唾沫,依旧不敢抬眼,只低低点了下头。
她看着他这副模样,轻轻笑了声:“倒真乖。”
那一笑不轻不重,却像烛火一晃,少年不由自主抬眼看了她一眼,又飞快避开。
她眼角眉梢带着点未褪的倦意,却是生得极好看,不似他在北庭见过的任何女子。
她看了他片刻,忽然转头朝外道:“霜杏。”
帘外应了一声:“小姐?”
“他没名字,就叫小哑巴吧。让人记着也好。”
“好。”
小哑巴。
少年微怔。
他没动,也不敢笑,脸贴着薄枕,眼却悄悄落在她离去的背影上。
沈念之这边刚坐在案几旁,帐外脚步声传来。
顾行渊低声道:“我带了汤。”
说话间,他掀帘进来,手中提着一盏热气氤氲的羊肉汤盅,袖口未束,身上还带着风气与火光,衬得眉目更冷峻几分。
他一眼看见她披风半滑,走过去,顺手将她肩上衣襟轻轻拉起,又将披风角裹好,语气不重,却透着理所当然的细心:
“夜里凉。”
沈念之正靠在软垫上翻着书,也没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顾行渊转头,看向躺在偏榻上的少年。
小哑巴正怔怔望着沈念之,眸色澄澈,不掩神情中那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与怔忪。
顾行渊目光一凝,眉心未动,却慢慢转身走到少年榻前,低声问他:
“你听得懂汉话?”
第66章 “怎么,你怕我死在半路?……
少年似被惊到,猛地抬眼,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顾行渊低下头,声音不高,却每一字都清晰:
“既然醒了,就不该再留在女眷帐中。”
“起来,跟我走。”
少年怔了一下,下意识看了沈念之一眼。
顾行渊已站直身子,背影挡在两人之间。
少年迟疑片刻,终于撑着身体慢慢起身,低着头跟在顾行渊身后,走出了帐外。
风从夜色中吹过,篝火映着他落下的影子,拉得极长。
沈念之微抬眼,看着那道背影离去,指尖轻轻拂过书页,却没说话。
火盆轻响,汤盅还在一旁,未凉。
帐中炉火轻响,帘外风声渐远。
霜杏替沈念之将披风拢了拢,坐在一旁斟茶,忽而笑道:
“小姐,那小哑巴醒来的时候一直盯着您看。您没看到他那眼神,跟见了神仙似的。”
沈念之倚在软枕上,翻书未动:“他受了伤,意识不清,看什么都是虚的。”
霜杏却不依不饶,咂嘴道:“哪是虚的啊,他那眼珠子都发亮。奴婢刚刚还听见顾将军把他领走了,说什么‘不该留在女眷帐中’……怕不是吃醋了吧?”
沈念之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随手将手中书卷轻轻敲在她额头上。
“胡说八道。”
霜杏吃痛,却笑嘻嘻地躲了躲。
可那一敲的力道不重,书角落下时,沈念之自己却一顿。
沈念之握着书的手紧了一下。
那一敲,看似随意,她脑海中却忽地浮起几个月前的情景——晋国公府内,庭中桂花未落,她对着书装模作样地翻页偷懒,说着自己少了一只耳坠,偷偷观察坐在对面的那人。
他将书卷在指间轻敲她额头,语气克制又淡定:“专心。”
那是他教她的最后一课。
“左传已毕。”
“你才学已不需我教。”
沈念之垂下眼睫,盯着掌中的书卷,片刻未语。
一室炉火安稳,外面风声如旧。
可庭中桂花香,却已遥远。
沈念之沉沉放下书,她曾喜欢他。
喜欢他那份沉静、冷意中裹着的温度,也喜欢他在众人都视她为“祸根”时,仍平静看她、为她拨灯讲书的模样。
只是后来……她不是不怨过。
可在逃婚那日她恍惚间忽然就明白了。
她忽然觉得很累,也忽然就不恨了。
感情这件事,若当真过了那道坎,那便是走远了。
沈念之垂下眼,轻轻合上书卷,指尖摩挲着封页的边角。
风自帐帘掠过,她抬眸望了望炉火中的火苗,没有再想什么。
“不就是个男人吗。”
翌日一早,出发前的清晨,营地尚未完全收拾完毕。
顾行渊早已去前方探路,营中事务交由副将打理,沈念之靠坐在车前的折榻上,手中拈着一枝胡枝子,神色懒散,却眼神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