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她那时在想,若知道他所爱何处,她便去学。沈念之若好清装素裹,她便去藏锋敛艳,她若善琴棋书画,她便日日临帖练字,她若说话潇洒有趣,她便收了那点江南细气,学着吊一句眼尾说风月。
  她想学她,想模仿她——那时她心中真是这样想的:若能换来他一眼温柔,哪怕是借着别人的影子也好。
  可嬷嬷回来那日,却带回了一段她永远无法模仿的故事。
  那天,沈念之才学完礼仪出宫没几日,途经茶楼。
  楼下几个穿金戴玉的年轻公子正围坐说笑,口中皆是市井俚语、轻佻玩笑。
  他们议论的是太子李珣即将迎娶正妃与侧妃,一人笑问:“到了那日,太子是先掀哪家的盖头?沈家的还是陆家的?”
  几人哄然大笑,有人冷笑:“沈念之那女人,名声早坏透了,还不是仗着脸皮能撩、敢放,太子若好这口……怕是腌臜得狠。”
  又一人接话:“陆家那个倒是江南出来的,腰软骨轻,哄男人定是一把好手——啧,叫我选,我也选会床/上功夫柔情似水的。”
  说话正欢,却不知身后早有一道倩影停在了街口。
  沈念之那日未着华服,披着玄裳,手里拎着一坛酒,是顺路从茶肆门口买的。
  她本是想绕过,懒得搭理这些烂话,谁知下一句便听人提了“陆景姝”。
  她驻足片刻,忽地冷笑一声,提着那坛酒,直走到那说得最起劲儿的公子面前,抬手一砸!
  酒坛破在那人头上,酒水溅出,惊得满桌皆散,那人抱头大叫:“你疯了——”
  她却冷冷道:“你们几个,听好了。”
  “女子不是你们口中的笑料,不是你们深夜取乐时编排的段子,更不是你们用嘴浪费的风月。”
  “你们这些在茶楼里高谈阔论的猪狗不如之人,也不照照镜子自己是什么东西——从身材到样貌,从才情到谈吐,哪一样拿得出手?”
  “我要是你,早投河去,也省得祸害人间。”
  说完,她拂袖离去,步伐潇洒如风,毫不留情。
  正好——当时奉命出宫探听的嬷嬷就站在街口,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陆景姝立在梅林中,望着那些白花开得洁净盛放。
  风拂过面颊,她下意识抱紧了肩。
  她曾以为沈念之只是仗着李珣宠爱才横行跋扈,却没想到——原来她一直就是那样的女子。
  锋利、张扬、不怕事、不肯低头。
  她不是靠男人成就名声的女子,也从不是谁可以模仿的影子。
  而她陆景姝,终究学不来。
  她慢慢闭上眼,心口像被一点点刮过,疼得沉,却叫不出声来,她忽然明白,自己哪儿都没输——可她就是输了,是输给了自己。
  陆景姝立在那片梅树之下,眼神空落落的,像是把魂都落在了旧事里。
  她怔怔地看着那满树雪白,脚步一晃,竟不察前方青石微塌,石阶底下积着水渍与落花。
  脚下一滑,整个人顿时失了重心,向前一扑!
  “啊——”
  她低呼一声,眼前一晃,身子已朝前跌去。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自旁掠近,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另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自半空中扶正。
  陆景姝胸口一闷,跌入那人怀中,披风乱了一角,头发垂散下来,沾了几瓣梅花。
  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孔。
  侍卫着深色常服,腰束宫带,剑在一侧,未曾拔出。他眉眼不浓不淡,清澈澄明,不带世家子弟的张扬,也没有市井人的
  油滑。
  他眼神里带着点不加修饰的纯然,微微一顿,便低头行礼,拱手道:
  “娘娘,小心。”
  第65章 “你听得懂汉话?”……
  声音不高,却清泠如泉,听起来极稳。
  陆景姝怔住,没说话。
  她并不习惯有人近身,尤其是男子,哪怕这人只是个巡值的小侍卫。
  可这一瞬间,她却没有退开。她只是望着那张陌生的面孔,忽然觉得,好像宫里太久都没有人这样说过“你小心”了。
  不是训诫,不是礼数,不是窥探,只是纯粹的一句关切。
  她很快回神,退了一步,整理了下披风,神情恢复惯有的疏冷。
  “本宫不慎,失礼了。”
  那侍卫没有抬头,只垂手立在一侧:“娘娘无恙便好。”
  她转身离去,脚步已稳,只是走远时,却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那笑没有轻蔑,也没有艳丽,只带着一点久违的真意,像是突兀闯入冷宫寂夜的一簇梅火。
  她心中忽然想:
  若她一开始遇见的,不是李珣那样的人,而是这个会扶她、会说“你小心”的人,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陆景姝回头望了那侍卫一眼。
  “你在哪里当值?”
  那侍卫低头应道:“回娘娘,属下新调,正要去玉昭宫。”
  陆景姝挑了挑眉,唇角一勾:“正巧,本宫也要回玉昭宫。你送我一程。”
  她话一出口,便绕过他先行一步。风动梅林,她披风轻扬。
  裴络微一颔首,亦不多言,几步上前,与她并行而行。
  两人行走在御道一侧,一路无言。直到快到宫门,陆景姝忽然侧目问: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声音清淡,回得不快不慢:“属下,裴络。”
  她轻轻念了一遍:“裴……络。”
  像在咀嚼这个名字的音节,末了眼底微微动了一下,道:“不错的字,念起来很顺。”
  他垂目不语,仍是那副安静守礼的模样。
  陆景姝却难得没有驱他退下,而是在玉昭宫门前停了片刻,看着朝阳洒落于宫墙檐角。
  她忽然轻声道:“你就守在玉昭宫外,不许调岗。”
  裴络一怔,答:“遵令。”
  “以后,我问话你便答,不问,便不许多嘴。”
  “是。”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入了殿门。
  帘幕落下的那一刻,她指腹轻轻摩挲着掌心——不知为何,那两个字,竟一直在她心头萦绕未散。
  ——
  沙州城内。
  破柴房门一推开,尘土四起,夜风透过屋瓦的破缝,带进来几缕干冷的沙气。
  阿娜被扔在堆柴之间,身上还沾着白日被押途中混杂的沙灰,手腕被绳子勒着,嘴角破了,半边脸还挂着一道巴掌痕。
  门口火光晃动,一人走了进来。
  玄衣裹身,身形高大,气息压得整间柴房都静了下来。
  是顾行渊。
  他一步步走近,停在她面前。
  阿娜挣扎着抬头,咬着牙,眼中带着恨意:“你想杀我,就动手。”
  顾行渊没动,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张文书和一小盒朱泥,随手丢在她面前。
  “签了。”
  阿娜冷笑一声:“什么?”
  “奴籍。”顾行渊语气平静,像是在公堂上断案,“签下去,从此起,你就是沙州城中贱籍奴人,供人驱使,供人差遣,生不冠姓,死无归土。”
  阿娜怒极而笑:“你疯了?我只是咬了她一口,你就要我做牛做马?!”
  顾行渊站在原地,声音冷如冰霜:“你那一口,差点要了她的命。”
  “所以我不会杀你。”他看着她,目光像刀锋,“我要你活着,低着头,喂马铲粪,听马蹄踏你的尊严。”
  “这是她的命债,你来还。”
  他挥手,门口立刻有副将进来,强按住阿娜的手腕,将她手掌狠狠按进朱泥,再按在那张纸上。
  她挣得死命,吼得撕心裂肺,可无人理会。
  次日。
  沙州最西一隅,一处占地颇广的女县主府邸马棚后院。
  新来的女仆被一脚踹进马厩,浑身是伤,额前碎发遮住眼睛,嘴角泛白。
  “叫什么名字?”那位衣着华贵、手持金鞭的女县主踱步近前,语气带笑,眼神凌厉。
  副将拱手:“大都护麾下顾将军亲送,命她入奴籍。日后归您调遣,生死不问。”
  女县主勾唇一笑:“正巧缺个清粪喂马的。就叫仆十三吧。”
  她说完一挥手,马鞭在空气中抽出一道锐响,阿娜抬头看了一眼,只觉羞辱如潮水般涌来。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
  顾行渊没杀她,是要她活着,比死更难。
  沈念之身体有所好转之后,顾行渊便下令下去,马不停蹄安排出发,早一日赶往都护府早一日安心。
  日头正斜,薄暮将至。商道南行,天地间只余一片被风卷起的尘光。
  行至一片缓坡,地势稍低,前方隐隐传来水声。
  此处是南疆一带罕见的浅湖,芦苇间隐着碧水,湖岸落叶浮动,天光倒映湖面,竟有几分幽静之意。
  沈念之因药力未清,近日总觉胸口发闷,路上常觉头晕。顾行渊本打算让她多歇,她却倚着车帘,淡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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