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沈念之坐在马车里,一路靠着软枕半躺,额侧的鬓发已湿了一层,又被风吹干,泛起一丝缭乱的干涩。
  她知道,自己气色一定差得厉害。
  整个人靠在马车一角,像是这几日风霜与热毒压出来的一捧纸,轻飘飘的,却又咬着牙没散。
  车轮压过城南的青石道时,她听见了城门兵的通令声,也听见了街巷人家刚刚点火做饭的动静——锅碗碰响,夹着几声孩子打闹。
  熟悉的人间味道,隔着车帘扑面而来。
  她闭着眼,手指却缓缓收紧,像是悄悄捏住了什么濒临崩散的东西。
  “问来客栈到了。”外头是顾行渊的声音,一贯清清淡淡,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车停。
  一阵风沙被急刹的马蹄扬起,扑打在帘子上,带着西北日暮时特有的干烈气息。
  沈念之正要撑着坐起,一双手已先一步探进车中。
  顾行渊俯身,手臂绕过她的腰与膝弯,小心将她整个人抱起。她瘦了不少,几乎没有重量,额边一缕头发贴着他衣襟,冷得让人心紧。
  她没说话,也没拒绝,只睁着眼,安静地望着他颈侧淡色的疤痕。
  客栈门口,有人快步冲出来。
  “小姐——!”
  那是霜杏。
  她的声音一出口便带着一丝哭腔,一路奔近,衣角都卷着风。
  顾行渊脚步才一落地,霜杏就已扑通一声跪下,眼泪止不住往外涌,沙地上的尘土被她跪得四溅。
  “顾大……将军,奴婢……奴婢代我们家小姐谢您救命之恩!”
  声音哽得发紧,像是几日来的担忧此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顾行渊眉头一皱,膝盖微屈,几乎是在她磕头前一瞬叫人将霜杏扶了起来。
  他声音不高,却极稳:“你若真要谢,就别磕头。”
  “她没事,比什么都好。”
  霜杏被人扶着站起来,连连擦眼泪,红着眼看沈念之,手已经攥在袖里,像是怕自己手指发抖吓着人。
  “小姐,您还好吧?奴婢……奴婢都快急死了。”
  沈念之靠在顾行渊怀里,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没有力气。
  她声音干哑:“你怎么跟着我这么久,性子还是这么急躁?”
  霜杏一愣,眼泪更止不住:“我哪有……奴婢只是……只是看您瘦了……”
  顾行渊将沈念之轻轻放下时,她刚好能靠在霜杏身上。
  两人主仆紧紧依靠,霜杏抱着她的手还在发颤,几次想说话,终究什么都没问。
  她只知道,自小姐落水之后,她这辈子第二次怕得快疯,是这几日听说“蝎毒入心”。
  顾行渊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们,没说一句话。
  他垂下眼帘,眼底沉得像是夜色未落。
  “备药。”他吩咐旁人,“炉别熄,等下我去寻城中的郎中。”
  小二应声而去。
  客栈后院有一处独立的小间,房梁低矮,旧木微霉,却隔得极静,炉火正暖,热水已滚。
  霜杏伺候沈念之缓缓褪去衣裳,将她扶入木桶中。那桶原是客栈中专供掌柜夫人用的,内壁早已磨得发亮,此时却被她们临时用来泡药洗身。
  汤水混着药香与微微的酒意,一下子包裹了沈念之整个身体。她靠着桶沿半闭着眼,水雾氤氲,鬓发早湿,落在肩上。
  霜杏蹲在旁边,手中拿着一块细巾,小心替她擦着背脊。
  “小姐疼不疼?”
  “还好。”她嗓音沙哑,带着些许病后的倦,“比昨夜好很多。”
  霜杏“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水声与炉火劈啪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霜杏才低声道:“顾将军还出去找郎中了。”
  沈念之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又一阵沉默。
  霜杏咬了咬唇,忽然小声问:“小姐。”
  沈念之没睁眼,只微微侧了侧头:“怎么?”
  “我就是问问……”霜杏声音更低了些,像是怕自己冲撞了什么,“您是不是也喜欢顾将军了?”
  雾气缭绕间。
  沈念之睁开眼,望着水面,声音却带着一丝真真切切的不解:“我喜欢他什么?”
  她没有急着反问,只语气淡淡地再说了一句:“我为什么会喜欢他?”
  霜杏微微怔住,嘴巴张了张,像是被问住了,最后只弱弱地道:“他救了小姐那么多次……”
  沈念之偏头看她一眼,眼神不冷,却清得像是水面浮月。
  “所以因为他救过我的命,我就要喜欢他?”她轻声问,语气不重,却句句带着锋,“我是应该喜欢他身份高贵?还是威风凛凛?还是因为他对我好?”
  她靠着桶沿,眼神看向窗外夜色,声音忽然静下来:
  “这世上若只要谁对我好,我就该回以情意,那未免太容易了。”
  “谁若因为救了我,就逼我喜欢他。”
  她语气平平地说出最后一句:“那这条命,给他拿走好了。”
  霜杏手中巾子一滞。
  她从未听沈念之这样正面认真地说过一段话,也从未听她这么清醒、清楚地去回应一个关于“情”的问题。
  一时间,霜杏的心像是被什么敲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沈念之,忙不迭点头:“是,是……小姐说得对,奴婢以后不乱问了。”
  沈念之闭上眼,重新靠回木桶,身子浸在热水里,只余一截肩与发。
  水汽翻涌间,她没有再言语,只静静听着夜色将门外的风声一寸一寸地卷过。
  外头,是沙州城的夜,风如线,灯如豆。
  沈念之合眼歇在床榻上,帘帐
  半落,外间炉火微晃,影影绰绰照着屏风一角。
  她未眠,只是静静听着屋子外面有两个人说话。
  那人声音清冷,年纪听着不大,却说得极笃定:“毒虽去,但中毒之时,已入心脉。解得再干净,残痕仍在。”
  顾行渊的声音跟着响起,比平日更低:“你是说——会有后遗症?”
  “不是会,是已然。”那人道,“日后偶有胸闷、气窒,夜间忽痛,是常事。”
  外头短暂沉寂,沈念之睁开眼,望着帐顶,眸色沉了几分。
  顾行渊克制着语气开口,带着一丝沉而隐的怒:“我一定不会放过她。”他的语调极轻,却透着一种藏不住的冷意。
  沈念之听得出,这是对给她下毒之人记下了一笔。
  良久,外间响起一声极轻的敲门声。
  霜杏起身应门,低声禀道:“小姐,顾将军和郎中来了。”
  沈念之撑着身子坐起,披风刚搭好,门外便有两道身影随霜杏而入。
  其中一人眼角眉梢皆带着说不清的懒意。模样生得极好,一双眼明亮潋滟,唇角噙笑,却偏偏不显轻浮。
  那一身束袖长袍素净,不系玉佩、不佩束发冠,仿佛只是随意一走的青年,倒像是哪家私塾里逃课偷闲的小公子。
  沈念之看着他,眼中一凝,带着一丝明显的质疑。
  霜杏却低声提醒:“小姐,这就是……冥夜先生。”
  沈念之眉头轻皱,显然对“先生”这个称呼还未适应。那人却全不在意,只随意地将手一拱,语调里带了点吊儿郎当的笑意:
  “冥夜,无姓,姑娘这条命值些意思,咱们见一面也不算亏。”
  他自顾走近,一边撩袍坐下,一边抬手握住沈念之的手腕,低头号脉。
  沈念之坐得挺直,看着眼前这个比她想象中的“高人”模样,要轻佻太多,心中实在生不出敬意。
  冥夜却闭着眼,神情一瞬沉了下来,仿佛换了个人。
  “毒是奇毒,进得也狠。”他缓缓松开手,抬眸看向顾行渊,“她命是救回来了,接下来得拔毒根。”
  顾行渊点头:“你怎么做?”
  冥夜没答,只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乌檀木匣。
  匣子打开,一只细长的黑色虫蜷在其中,身形透明,腹部泛青,正是他所言“吸毒之物”。
  霜杏倒吸一口冷气。
  “解毒的最好法子,是以毒攻毒。”冥夜道,“这虫能引毒入腹,帮她拔掉残留的毒息,但需贴在心口处。”
  他说完,视线落向沈念之:“姑娘,得解衣一段。”
  沈念之没说话,只微挑眉,看向顾行渊那边。
  果不其然,那人站在她左侧,眉头一动,手不自觉抬起,停在半空,像是要阻止。
  冥夜察觉到,却连头都未抬,只唇角一勾,道:“将军,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但我是大夫。”
  他慢悠悠地将虫子拾起,语气轻轻淡淡:“医者仁心,一视同仁。”
  顾行渊的手终究没落下。
  他只是定定看了沈念之一眼,随即转过身,背对着床榻,再未言语。
  沈念之嗤笑一声,转头望向冥夜:“你倒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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